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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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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箋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請將你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另蓋著一顆朱紅的陽文小章:「四時優遊」。 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什麼意思?那有什麼用,你義父看得這麼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裏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土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寫,那又有什麼了不起?」陳家洛道:「他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圖章上這四個字,表明無心帝位,但求優遊歲月。『四』是表示是四阿哥。」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袁士霄道:「怎麼?」陳家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後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問道:「怎麼?」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 「亭哥惠鑒:你我緣盡今生,命簿運乖,夫複何言。餘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餘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餘精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後,當生生世世為眷屬也。妹潮生手啟。」 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後來天不從人願,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什麼要義父帶我出來?為什麼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 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後來你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這才作罷。可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什麼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裏,猶有餘憤。 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道這些麼?」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後,隱居了數年,後來手創紅花會,終於轟轟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翻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他義父于萬亭抱不平之事。 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什麼要弟子離開家裏,師父可知道麼?」袁士霄氣憤憤地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裏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來,我就盡心教養,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 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復,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錯失,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須必成,遲早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掉換孩子?他本來早有兒子,我大哥明明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只有相機行事了。」 師徒倆談論了一會兒,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主要在於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看到對方武功中的空隙破綻,牛刀均割在無筋無骨之處,自然雖宰千牛而刀不損。兩人印證比劃,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興。 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志氣,很有志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什麼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其實一雙三好,也無不可。」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不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捨。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一程,自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陳家洛硬起心腸,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裏一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幹嗎這般傷心?等大事成功之後,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兒神,臉上微露笑意,道:「你說過的活,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幾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於在大漠邊緣消失。 群雄控馬緩緩而行。這一役殺了張召重,余魚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呵護她傷勢。 眾人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復之後,再回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夥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會,吵著定要同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裏休息。 回入嘉峪關後,天時漸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困,李沅芷的傷勢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與駱冰嘰嘰呱呱地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 *** 眾人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 又行數天,進了德化城,一行人要找酒樓去喝酒吃飯,行經大街縣衙門外,只見三十來名男子頭戴木枷,雙手也都扣在枷裏,腳上有鐐,一排站在牆邊,個個垂頭喪氣,神色憔悴,太陽正烈,曬得人苦惱不堪,有的更似奄奄一息,行將倒斃。十來名差役手執皮鞭,在旁吆喝斥駡:「快些繳了皇糧,這就放人!」周綺忍不住問道:「喂!他們犯了什麼王法啦?這麼多人枷在這裏,大日頭裏曬著,可沒陰功啊!」一名差役頭兒模樣的人說道:「你們外路人,快快走吧!別多管閒事!」周綺怒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什麼多管閒事了?」那差役頭兒用皮鞭指著牆上貼著的一張榜文道:「你識字不識?省裏的方藩台親來德化催糧,皇上在回疆用兵,大軍糧餉的事,豈是鬧著玩的?外路人囉裏囉唆,一起抓起來枷了示眾!」 福建話不易聽懂,周綺也不理會。陳家洛等向榜文瞧去,果是福建省裏藩台衙門催繳錢糧的告示,說道大軍西征,糧餉急如星火,刁民抗拒不繳,嚴懲不貸。一名戴枷的男子叫道:「行行好啊!我們又不是不繳糧,一時三刻要繳幾十兩銀子,殺了我頭也拿不出啊!」一名差役一鞭向他打去,喝道:「你再叫,當真便殺了你頭!」他舉鞭欲待再打,周綺搶過去抓住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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