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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6)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地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什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手被擒,越獄後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什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慄。

  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兇神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說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饑。」趙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禦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

  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什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高聳入雲,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駡:「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說道:「這裏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韭黃鱔背,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什麼東西?幹嗎不叫皇上寵愛的禦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等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

  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去盆裏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

  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啪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麼?」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饑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地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幹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幹,茶入空肚,更增饑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駡,說怠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噹啷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饑』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稀奇?」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子嘗嘗這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禦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

  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禦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禦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趴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兒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爛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地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裏給他們……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什麼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忖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駡。

  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什麼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兒,群雄風捲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喂了毒藥,菜中其實並無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

  原來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贊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余魚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叫他容易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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