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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7)


  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裏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趁機把富商大賈捉了不少,關在獄裏,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

  皇帝稀奇古怪地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城中和軍營的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后。這等大事勢在無可隱瞞,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

  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

  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裏的寢殿。瑞大林推開殿門,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地就給人幹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

  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衛不及禦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也是大逆謀叛,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裏。」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裏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著湖中狂吠。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犬來,打死侍衛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

  獵犬吠了一會兒,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院子中奔了進去。

  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只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

  六隻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原來刺客是從地道裏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

  注:

  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禦制詩至十余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常誇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歎不可。

  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於冰遇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裏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禦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嶺便以主碧雲』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裏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捲進文字獄裏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

  按:書中「媳釵」兩句系詠花,媳婦釵花于鬢,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于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禦制詩流傳天下,周說頗有見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甯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明當陟尖嶠,廣益竭吾誠。」詩中之「文」字,或系指漢文帝或文種(?),「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于平平仄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擬禦制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尚不失為乾隆詩體。

  乾隆在海甯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補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甯本有柴塘,力不足以禦怒潮,「燒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意為無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詩云:「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云:「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後,仍然無事,「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云:「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絃。」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云:「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贊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海甯觀潮樓詩云:「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谷嶂。江岸登樓,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賢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禦制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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