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5) |
|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桂花開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致。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周,細查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幾彈,察知並無複壁暗門,這才放心退出。女僕上來擺下酒肴。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醉雞、皮蛋、醬瓜等宵夜小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 女僕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乾隆也舉杯飲盡,笑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撚,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乾隆一聽大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又三更天啦,霜濃馬滑,都沒什麼人在走啦,不如不回去吧。」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仿佛,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裏興高采烈地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遊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 鐵甲層層密佈,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 湖上選歌征色,帳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裏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珅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裏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裏無人答應。和珅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 三人去找老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裏面仍然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珅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院子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只箱子每只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無。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複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 ***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陪你。」乾隆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當真非同小可,霎時間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裏,用床上被頭把他一捲,便像個鋪蓋捲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車,既不知大逆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何處? 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劇,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占兩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 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地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捲萬松,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如此挨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裏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饑餓,麵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欲大起。 過了一會兒,兩人麵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麵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動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麵給你吃,裏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裏。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麵? 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麵,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 乾隆登時氣往上沖,但想自己性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 石雙英冷冷地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大夫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好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癒,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駡滿洲韃子霸佔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什麼竹簽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叫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