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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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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閑指點,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其時秋意漸深,湖上微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歎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盡入曲裏。」他知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悅,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眾臣工恭頌句句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鐘王,那也不算稀奇。眼下自己微服出遊,竟然見賞於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過如是,可見凡屬名妓,必然識貨。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珅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半晌,成詩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閒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歌女花舫上彩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豔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彩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歌女焦急,湖上遊客也都甚是關心。 乾隆對和珅低聲說了幾句話。和珅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一會兒,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彩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佈甲乙次第。只聽得會首叫道:「現下彩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駡。只聽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珅叫道:「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將包裹遞了過去。 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須,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什麼精品?」命下人展開書畫。 乾隆對和珅道:「你去問問,會首船中的是些什麼人?」和珅去問了一會兒,回來稟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不錯。」 第一卷卷軸一展開,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的那人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酒,見是祝允明書法,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杭州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還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什麼來頭?」 他稱為「沈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餘,是戲曲鉅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 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什麼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卷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蕩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孤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頫書」五字。 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子才大聲宣佈:「檢點彩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 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為禦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地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珅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和珅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珅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後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趁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劃水。眾侍衛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技,陣上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嶽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 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著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鬥,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鬥,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裏,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微笑,慢慢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珅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車。」但深夜湖邊,卻哪裏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禦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歌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趕來保護。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兇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喝醋。敵蹤若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鍊系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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