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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3)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張俊俏的臉燒得不成模樣。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白醬油塗上。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癡心,這番捨命相救文泰來,也與這份癡心不無相關。然而自己心已他屬,對他更是只有同盟結義之情,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膽莊外無禮,後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捨命相救自己丈夫,那麼這番癡心畢竟並非下賤情欲。瞧他傷成這副樣子,性命只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而對他這份癡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地出了神。

  船到余杭,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說道:「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幾個月就不礙了。」指著余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把握。

  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兒,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茫然道:「怎麼大夥兒都在這裏?」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來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余魚同憂急。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地瞎闖,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著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余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霸、諢號糖裏砒霜的唐六家裏。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時余魚同神志已複,聽說戶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余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李沅芷細心照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不忍在他身上發作,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見他神色煩憂,意興蕭索,只道是傷後體弱,時加溫言慰藉。

  到杭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禦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傷癒,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一個響噹噹的角色。

  幾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系在他身上。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禦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這等瀟灑可喜模樣,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一陣陣歎息。

  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魚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又去相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

  余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麼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依稀是鐵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什麼?」余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麼也要去逛窯子?」重傷之下,難以多想,接著又昏暈過去。

  ***

  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衛氣急敗壞地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衛亦複無補於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累累,不問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溫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見他身上負傷,下旨革職留任,日後將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洩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收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不知是什麼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洩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彷徨無計,憂急煩躁。自忖身為萬乘之尊,居然鬥不過一群草莽群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私隱落入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聲,碎成了數十片。

  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地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御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唯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亂如麻地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讀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珅。此人善伺上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乾隆道:「外面絲竹是幹什麼的?你去問問看。」和珅應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稟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會,要點什麼花國狀元,還有什麼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駡:「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理!」

  和珅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說錢塘四豔也都要去。」乾隆道:「什麼錢塘四豔?」和珅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說道是四個最出名的歌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珅道:「聽說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

  乾隆大為心動,問:「他們什麼時候搞這玩意兒?」和珅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瞧怎麼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什麼花國狀元,怕要說話呢,哈哈!」和珅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們悄悄地瞧了就回來。」

  和珅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已換便裝的白振等幾十名侍衛,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說不盡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餘花舫緩緩來去,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劃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豔,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上用絹綢紮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花燈因熱氣而緩緩轉動,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暗暗讚歎,江南風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載著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點談論,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升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悅,接著來的則是「群芳爭豔」、「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地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著一個靚裝姑娘。湖上各處,彩聲雷動。

  內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飲酒賞花。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乾隆後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遊船劃近「錢塘四豔」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第一艘紮成採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歌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紮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歌女名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紮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歌女吳嬋娟一身古裝,手執團扇,扮作月裏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枝幹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直似洛神淩波,飄飄有出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嘿,怎不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蕩,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

  忽聽得鶯聲嚦嚦,那邊採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地堆在舫中桌上。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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