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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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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舉壺倒了一杯酒,道:「我們浙江鄉賢黃梨洲先生有幾句話說道,皇帝未做成的時候,『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如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再好也沒有!須當為此浮一大白,仁兄請!」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揮手將杯往地下擲去,便要發作。 杯子擲下,剛要碰到船板,心硯斜刺裏俯身伸手,接住酒杯。只杯中酒水潑出大半,雙手捧住,一膝半跪,說道:「東方老爺,杯子沒摔著。」 乾隆給他這一來,倒怔住了,鐵青著臉,「哼」了一聲。李可秀接過杯子,看著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說道:「陸仁兄,你這位小管家手腳倒真靈便。」轉頭對一名侍衛道:「你和這位小管家玩玩,可別給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衛名叫范中恩,使一對判官筆。聽得皇上有旨,當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硯身邊,判官筆雙出手,分點他左右穴道。心硯反身急躍,躥出半丈,站在船頭。他年紀小,真實功夫有限,一身輕功卻是向天池怪俠袁士霄學的,眼見范中恩判官筆來勢勁急,自忖武功不是他對手,只得先行逃開。范中恩雙筆如風,捲將過來。心硯提氣躍起,跳上船篷,笑道:「咱們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輸,我再來捉你。」 范中恩兩擊不中,氣往上沖,雙足一點,也跳上船篷,他剛踏上船篷,心硯「一鶴沖天」,如一只大鳥般撲向左邊小船,范中恩跟著追到。兩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來回盤旋。范中恩始終搶不近心硯身邊,心中焦躁。又盤了一圈,眼見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著,心硯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撲,心硯嘻嘻一聲,跳上右邊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撲是虛勢,隨即也跳上了右邊小船,兩人面面相對,他左筆探出,點向心硯胸前。 心硯待要轉身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撲,發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筆撩架,右筆急點對方後心,這一招又快又准,眼見他無法避過,忽聽得背後呼的一聲,似有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襲到。他不暇襲敵,先圖自救,扭腰轉身,右筆自上而下,朝來人兵器上猛砸下去,當的一聲大響,火光四濺,來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橫掃過來。這時他已看清對方兵器是柄鐵槳,使槳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剛才一擊,已知對方力大異常,不敢硬架,拔起身來,輕輕向船舷落下,欺身直進,挺筆去點艄公的穴道。 蔣四根解了心硯之圍,見范中恩縱起身來,疾伸鐵槳入水一扳,船身轉了半個圈子,待范中恩落下來時,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喲」一聲尚未喊畢,撲通一響,入水遊湖,湖水汩汩,灌入口來。心硯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裏去啦。」 乾隆船上兩名會水的侍衛趕緊入水去救,將要游近,蔣四根已將鐵槳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亂抓亂拉,碰到鐵槳,管他是什麼東西,馬上緊緊抱住。蔣四根舉槳向乾隆船上一揮,喝道:「接著!」范中恩的師叔龍駿也是御前侍衛,忙搶上船頭,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這般大大丟臉,說不定回去還要受處分,又是氣,又是急,濕淋淋的怔住了,站著不動,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頭。龍駿曾聽同伴說起心硯白天在三竺用泥塊打歪袖箭,讓御前侍衛丟臉,現今又作弄他的師侄,待他回到陳家洛身後,便站了出來,陰森森地道:「聽說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極,待在下請教幾招。」 陳家洛對乾隆道:「你我一見如故,別讓下人因口舌之爭,傷了和氣。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們請他在靶子上顯顯身手,以免我這小書童接他不住,受了損傷,兄台你看如何?」乾隆聽他說得有理,只得應道:「自當如此,只是倉促之間,沒有靶子。」 心硯縱身跳上楊成協座船,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楊成協點點頭,向旁邊小船中的章進招了招手。章進跳了過來。楊成協道:「抓住那船艄。」章進依言抓住自己原來座船的船艄。這時楊成協也已拉過船頭木杠,喝一聲「起!」兩人竟將一艘小船舉了起來,兩人的座船也沉下去一截。眾人見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地齊聲喝彩。 駱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來,笑道:「真是個好靶子!」蕩起雙槳,將楊成協的座船劃向花艇。心硯叫道:「少爺,這做靶子成麼?請你用筆劃個靶心。」 陳家洛舉起酒杯,抬頭飲幹,手一揚,酒杯飛出,波的一聲,酒杯嵌入兩人高舉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沒破損,眾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龍駿等高手見楊成協和章進舉船,力氣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見陳家洛運內力將瓷杯嵌入船底,如發鋼鏢,這才暗皺眉頭,均覺此人難敵。 陳家洛笑道:「這杯就當靶心,請這位施展暗器吧。」駱冰將船劃退數丈,叫道:「太遠了嗎?」龍駿更不打話,手中暗扣五枚毒蒺藜,連揮數揮,只聽得丁丁一陣亂響,瓷片四散飛揚,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硯從船後鑽出,叫道:「果然好準頭!」龍駿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飛出,這次竟是對準心硯上下左右射去。 眾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齊聲驚叫。那龍駿的暗器功夫當真厲害,手剛揚動,暗器已到面前,眾人叫喊聲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硯五處要害。心硯大驚,撲身滾倒,駱冰兩把飛刀也已射出,當當兩聲,飛刀和兩枝毒蒺藜墜入湖中。心硯一滾躲開兩枚,中間一枚卻說什麼也躲不開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肩頭一麻,站起身來,破口大駡。紅花會群雄無不怒氣衝天,小船紛紛劃攏,擁上來要和龍駿見個高下。 清宮眾侍衛也覺得這一手過於陰毒。在皇帝面前,眾目昭彰之下,以這卑鄙手段暗算對方一個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勢將為人恥笑。但見紅花會群雄聲勢洶洶,當即從長衣下取出兵刃,預備護駕迎戰。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邊就要吹動,調集兵士動手。 陳家洛叫道:「眾位哥哥,東方先生是我嘉賓,咱們不可無禮,大家退開。」群雄聽得總舵主發令,眾小船當即劃退數丈。 這時楊成協和章進已將舉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駱冰察看心硯的傷口。徐天宏也跳過來詢問。心硯道:「四奶奶,七爺,你們放心,我痛倒不痛,只是癢得厲害。」說著要用手去抓。駱冰和徐天宏聽了大驚,知道暗器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忙抓住他雙手。心硯大叫:「我癢得要命,七爺,你放手。」說著用力掙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臉上還是不動聲色,說道:「你忍耐一會兒。」轉頭對駱冰道:「四嫂,你去請三哥來。」駱冰應聲去了。 駱冰剛走開,一艘小船如飛般劃來,船頭上站著紅花會的杭州總頭目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聲道:「七當家,西湖邊上佈滿了清兵,其中有御林軍各營。」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馬善均道:「總有七八千人,外圍接應的旗營兵丁還不計在內。」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邊候命,可千萬別給官府察覺,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紅花。」馬善均點頭應命。徐天宏又問:「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馬善均道:「連我機房中的工人,一起有兩千左右,再過一個時辰,等城外兄弟們趕到,還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們的兄弟至少以一當五,三千人抵得一萬五千名清兵,人數也夠了,況且綠營裏還有咱們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馬善均接令去了。 趙半山座船劃到,看了心硯傷口,眉頭深皺,將他肩上的毒蒺藜輕輕起出,從囊中取出一顆藥丸,塞在他口裏,轉身對徐天宏淒然道:「七弟,沒救了。」徐天宏大驚,忙問:「怎麼?」趙半山低聲道:「暗器上毒藥厲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兒,旁人無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時候?」趙半山道:「最多三個時辰。」徐天宏道:「三哥,咱們去把那傢伙拿來,逼他解救。」一言把趙半山提醒,他從囊中取出一隻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縱身躍起,三個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點,已縱到陳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陸公子,我想請教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陳家洛見龍駿打傷心硯,極是惱怒,見趙半山過來出頭,正合心意。對乾隆道:「我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領也還過得去,他們兩位比試,一定精彩熱鬧,好看非凡。」皇帝聽說有好戲可看,當然贊成,越是比得兇險,越是高興。轉頭對龍駿道:「去吧,可別丟人。」 龍駿應了。白振低聲道:「那是千臂如來,龍賢弟小心了。」龍駿也久聞千臂如來的名頭,心中一驚,自忖暗器從未遇過敵手,今日再將名震江湖的千臂如來打敗,那更是大大地露臉了。越眾而前,抱拳說道:「在下龍駿,向千臂如來趙前輩討教幾手。」趙半山「哼」了一聲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會使這等卑鄙手段,用這般陰損暗器。」 龍駿冷笑一聲,道:「我只有兩條臂膀,請千臂如來賜招。」他意含譏誚,說瞧你千條臂膀,又怎樣奈何我這兩條臂膀。趙半山反身躥出,低聲喝道:「來吧!」龍駿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趙半山怒道:「難道我們兄弟還會暗算你不成?」龍駿道:「好,就是要你這句話。」身形一晃,躥上一艘小船的船頭。他知道船上全是紅花會的扎手人物,雖然趙半山應允無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傷了對方一個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報復,是以不敢在船艄有人處落腳。 趙半山等他踏上船頭,左手一揚,右手一揮,打出三隻金錢鏢、三枝袖箭,頭一低,背後又射出一枝背弩。龍駿萬料不到他一刹那間竟會同時打出七件暗器,嚇得心膽俱寒,當下無法躲避,已顧不得體面,縮身在船底一伏,只聽得啪、啪、啪一陣響,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艄上那人罵道:「龜兒子,你先人板板,這般現世,鬥什麼暗器?」 龍駿躍起身來,月光下趙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發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趙半山聽了破空之聲,知道不是毒蒺藜,側身讓開,身子剛讓到右邊,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趙半山迎面一個「鐵板橋」,三枚毒蒺藜剛從鼻尖上擦過,叫了一聲「好!」剛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盤打來。龍駿轉眼之間,也發出七件暗器,稱做「連環三擊」。趙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飛蝗石,右手一枚鐵蓮子,將兩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間一枚飛到,伸手接住,放在懷裏。眼見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陰險毒辣,定有詭計,可別上了他當。手一揚,三枚金錢鏢分打他上盤「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盤「血海穴」。龍駿見他手動,已拔起身子,躥向另一條小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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