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4)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他既然有此雅興,湖上賞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對他說,我隨後就來。」白振道:「這批人都是亡命之徒,皇上萬金之體,以臣愚見,最好不要涉險。」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說,忙騎馬奔到湖邊,見先前劃槳的那人抱膝坐在船頭,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聲道:「對你家主人說,我們主人就來和他賞月談話。你們預備接駕吧!」

  白振回去覆命,走到半路,只見御林軍的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各營軍士正開向湖邊,再走一會兒,杭州駐防的旗營、水師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樣看中了這小子,為了和他賞月,興師動眾地調遣這許多人。」忙趕回去,佈置侍衛護駕。

  乾隆興致很高,正在說笑,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問道:「都預備好了?去吧。」他已換了便裝,隨駕的侍衛官也都換上了平民服色,乘馬往西湖而來。

  一行人來到湖邊,乾隆吩咐道:「他該當已知我是誰,但大家仍是裝作尋常百姓模樣。」這時西湖邊上每一處都隱伏了御林軍各營軍士、旗營、水師,李可秀的親兵又佈置在外,一層一層地將西湖圍了起來。只見燈光晃動,湖上劃過來五艘湖船,當中船頭站著一人,長身玉立,氣宇軒昂,叫道:「小人奉陸公子差遣,恭請東方先生到湖中賞月。」說罷跳上岸來,對乾隆作了一揖。這人正是衛春華。

  乾隆微一點頭,說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衛分坐各船。侍衛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們小心在意,要拼命保護聖駕。

  五艘船向湖心劃去,只見湖中燈火輝煌,滿湖遊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劃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面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劃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到了嗎?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

  那艘小艇轉過頭來當先領路,對面大隊船隻也緩緩靠近。白振和眾侍衛見對方如此派勢,雖然己方已調集大隊人馬,有恃無恐,卻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聽得陳家洛在那邊船頭叫道:「東方先生果然好興致,快請過來。」

  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幾名職位較高的侍衛踏跳板過去。只見船中只陳家洛和書童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花艇船艙寬敞,畫壁雕欄,甚是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肯來,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豈能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後。

  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後站著一個美貌少年,卻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麼和朝廷官員混在一起,這倒奇了,心感詫異,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要他不可相認。

  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慮,自己先幹了一杯,夾菜而食。乾隆只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幾筷,就停箸不食了。只聽得鄰船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倉促之間,安排得如此周到。」

  陳家洛遜謝,說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絕,請召來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玉如意是什麼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十兩,也休想見她一面,更別說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讓你開開眼界。」

  說話之間,衛春華已從那邊船上陪著玉如意過來。乾隆見這女子臉色白膩,嬌小玲瓏,相貌也非出眾美麗,只一雙眼靈活異常,一顧盼間,便和人人打了個親熱的招呼,風姿楚楚,嫵媚動人。她向陳家洛道個萬福,鶯鶯嚦嚦地說道:「陸公子今朝好興致啊。」聲音嬌柔異常。陳家洛伸手掌向著乾隆,道:「這位是東方老爺。」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著坐在陳家洛身旁。陳家洛道:「聽說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讓我們一飽耳福?」

  玉如意笑道:「陸公子要聽,我給你連唱三日三夜,就怕你聽膩了。」跟人送上琵琶來,玉如意輕輕一撥,唱了起來,唱的是個「一半兒」小曲:「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陳家洛拍手叫好。乾隆聽她吐音清脆,俊語連翩,風俏飛蕩,不由得胸中暖洋洋的。

  玉如意轉眸一笑,纖指撥動琵琶。回過頭來望著乾隆,又唱道:

  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聽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陳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親背後抿著嘴兒,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繃緊了臉,不敢露出半絲笑意。玉如意見他們這般一副尷尬相,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個個是端莊呆板之人,連笑一下也不敢出聲,幾時見過這般江南名妓?見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婉轉,曲意纏綿,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盜相會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陳家洛斟酒,兩人連幹三杯,玉如意也陪著喝了一杯。乾隆從手上脫下一個碧玉扳指來賞了給她,說道:「再唱一個。」玉如意低頭一笑,露出兩個小小酒窩,當真是嬌柔無限,風情萬種。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聽她輕聲一笑,說道:「我唱便唱了,東方老爺可不許生氣。」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氣?」玉如意向他拋個媚眼,撥動琵琶,彈了起來。這次彈的曲調卻是輕快跳蕩,俏皮諧謔,珠飛玉鳴,音節繁富。乾隆聽得琵琶,先喝了聲彩,聽她唱道:

  終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門沒馬騎。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地聽著,只覺曲詞甚是有趣,但當聽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時,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只聽玉如意繼續唱道:

  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玉皇大帝讓他做,定嫌天宮不華麗。

  陳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卻越聽臉色越是不善,心道:「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這曲兒來譏嘲於我?」玉如意一曲唱畢,緩緩擱下琵琶,笑道:「這曲子是取笑窮漢的,東方老爺和陸公子都是大富大貴之人,高樓大廈、嬌妻美妾都已有了,自不會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臉色頓和。眼睛瞟著玉如意,見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愛,正自尋思,待會如何命李可秀將她送來行宮,怎樣把事做得隱秘,以免背後被人說聖天子好色,壞了盛德令名。忽聽陳家洛道:「漢皇重色思傾國,那唐玄宗是風流天子,天子風流不要緊,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祿山手裏,那可大大不對了。」乾隆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萬萬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陳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漢武帝和唐太宗,兩帝開疆拓土,聲名播於異域。他登基以來,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以派兵遠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漢武唐皇的功業。聽得陳家洛問起,正中下懷,說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聞名喪膽,尊之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曠世難逢的。」陳家洛道:「小弟讀到記述唐太宗言行的《貞觀政要》,頗覺書中有幾句話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幾句?」他自和陳家洛會面以來,雖對他甚是喜愛,但總是話不投機,這時聽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覺很是高興。

  陳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又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乾隆默然。陳家洛道:「這個比喻真是再好不過。咱們坐在這艘船裏,要是順著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穩穩,可是如果亂劃亂動,異想天開,要劃得比千里馬還快,又或者水勢洶湧奔騰,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說這番話,明擺著是危言聳聽,不但是蔑視皇帝,說老百姓隨時可以傾覆皇室,而且語含威脅,大有當場要將皇帝翻下水去之勢。

  乾隆一生除對祖父康熙、父親雍正心懷畏懼之外,幾時受過這般威嚇奚落的言語?不禁怒氣潮湧,當下強自抑制,暗想:「現在且由你稍逞口舌之利,待會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嚇得叩頭求饒。」他想御林軍與駐防旗營已將西湖四周圍住,手下侍衛又都是千中揀、萬中選、武功卓絕的好手,諒你小小江湖幫會,能作得什麼怪?於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於天,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仁兄之論,未免有悖於先賢之教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