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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6)


  趙半山看准他落腳之處,一枝甩手箭甩出,龍駿舉手想接,忽然一樣奇形兵刃彎彎曲曲地旋飛而至,急忙低頭相避,說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飛回趙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擲了過來。龍駿從未接過他這獨門暗器「回龍璧」,驚嚇之下,心神已亂,不提防迎面又是兩粒菩提子飛來,左眉尖「陽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時打中,身子一軟,癱跪船頭。

  眾侍衛見他跌倒,無不大驚。與龍駿齊名大內的「一葦渡江」褚圓仗劍來救,劍護面門,縱身向龍駿躍去,人在半空,見對面也有一人挺劍跳來。

  褚圓躍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頭,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挽個順勢大平花,橫斬迎面縱來那人項頸,想將他逼下水去。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劍鋒直刺褚圓右腕,正所謂「善攻者攻敵之必守」,雖在黑夜,這一劍又准又快,霎時間攻守易勢。褚圓急忙縮手,劍鋒掠下挽個逆花,直刺敵足,這一招是達摩劍術中的「虛式分金」。那人左足虛晃一腳,右足直踢褚圓右腕。褚圓提手急避,未及變招,那人已站在船頭。月光下只見他身穿道裝,左手袖子束在腰帶之中。

  褚圓原是和尚,法名智圓,後來犯了清規,被追繳度牒,逐出廟門。他索性還了俗,改名褚圓,仗著一手達摩劍精妙陰狠,竟做到皇帝的貼身侍衛。他原在空門,還俗後又長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見來敵劍法迅捷,生平未見,卻不知道那是以七十二手追魂奪命劍獨步天下的無塵道人。當即喝問:「來者是誰?」無塵笑道:「虧你也學劍,不知道我麼?」褚圓一招「金剛伏虎」接著一招「九品蓮台」,一劍下斬,一劍上挑。無塵笑道:「劍法倒也不錯,再來一記『金針度劫』!」話剛出口,褚圓果然搶向外門,使了一招「金針度劫」。他劍招使出,心中一怔:「怎麼他知道?」

  無塵微微一笑,劍鋒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話剛說完,褚圓果然依言使了這兩招。這哪裏是性命相撲,就像是師父在指點徒弟。褚圓素來自負,兩招使後,退後兩步,凝視對方,又羞又怒,又是驚恐。其實無塵深知達摩劍法的精微,眼見褚圓造詣不凡,劍鋒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處,事先卻叫了招數的名頭。這一來先聲奪人,褚圓一時不敢再行進招。

  駱冰在船艄掌槳,笑吟吟地把船劃到陳家洛與乾隆面前,好叫皇帝看清楚部屬如何出醜。其時趙半山已將龍駿擒住,徐天宏在低聲逼他交出解藥。龍駿閉目不語。徐天宏將刀架在他頸中威嚇,他仍是不理,心中盤算:「我寧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賞,只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顏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毀了。在皇上面前,諒這些土匪也不敢殺我。」

  無塵喝道:「我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頭是岸』招架!」褚圓下定決心,偏不照他的話使劍。哪知無塵劍鋒直戳他右頰,褚圓苦練達摩劍法二十餘年,心劍合一,勢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敵劍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訣平指轉東,右劍橫劃,兩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頭是岸」。

  無塵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圓以「回頭是岸」來招架,意存雙關,因道家求仙,釋家學佛,自己指點對方迷津,叫他認輸回頭。褚圓一招使出,見無塵縮回長劍,目光似電,盯住了自己,不由得進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狽。無塵喝道:「我這招『當頭棒喝』,你快『橫江飛渡』!」說罷,長劍平挑,當頭劈下。褚圓身隨劍轉,回劍橫掠,左手劍訣壓住右肘,這一招不是達摩劍術中的「橫江飛渡」是什麼?

  乾隆略懂武藝,雖身手平庸,但大內奇材異能之士甚多,他從小看慣,見識卻頗淵博。見無塵喊聲未絕,褚圓已照著他的指點應招,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圓在大內眾侍衛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與這些匪徒一較量,竟然給人家耍猴兒般玩弄,一旦真有緩急,這些人濟得甚事?」他可不知道無塵劍法海內無對,褚圓遇到他自是動彈不得。也是今晚適逢其會,讓乾隆見識到天下第一劍的劍法,他竟以為「匪幫」中如此人才極夥,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幾招,再也難忍,對白振道:「叫他回來。」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來。」褚圓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滿清軍法嚴峻,臨陣退縮必有重刑,他進退兩難。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劍護身,便欲回跳。無塵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現今想走,嘿嘿,道爺可不放了!」長劍閃動,褚圓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敵劍,全身立被裹於一團劍氣之中,哪敢移動半步,只覺臉上身上涼颼的,似有一柄利刃周遊劃動。

  白振見褚圓無法退出,縱身向兩人撲將過來,伸出雙爪,便來硬奪無塵長劍。無塵見他來得兇猛,劍鋒圈轉,反刺對方下盤。白振的武藝比之褚圓可高明得多了,左手兩根手指搭著劍鋒,右手一掌向對方左肩打去。無塵缺了左臂,不免吃虧。敵人攻向左側,只有退避,無法反擊,身子側避,右劍直刺敵人咽喉,這一劍當真迅捷無倫。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輸無塵劍招,斜身避劍,右掌繼續追擊對方左肩,無塵向後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白振抓住。趙半山、徐天宏、駱冰等看得真切,不由得齊聲呼叫。

  劍光掌影中無塵左腳飛起,直踢對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勢仍奪長劍。無塵左腳未落,右腳跟著踢出。白振萬想不到他出腿有如電閃,生平從所未見,手爪鬆開,急忙後退。無塵右腿落空,左腿跟上,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著了一腳,一個踉蹌,險些跌入湖中。他下盤穩實,隨即站定,身子傾斜,卻仍屹立船邊,雙手疾向無塵雙目抓到。無塵側頭避讓,肩頭已被他手掌擊中。無塵罵了一聲,連環迷蹤腿一腿快如一腿,連綿不斷,左腳甫起,右腳跟著飛出。白振立即變招,眼見對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縱高。這兩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見長,此刻兔起鶻落,星丸跳躍,連經數變,旁人看得眼也花了。

  駱冰坐在後艄,見白振躍起,木槳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潑去。白振本擬落在船頭,空手和無塵的長劍拼鬥一場,忽見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頭澆來,情急之下,在空中打個筋斗,倒退落回花艇。總算他身手矯捷,饒是如此,下半身還是被澆得濕淋淋的十分狼狽。

  豈知比起褚圓來,直是算不了什麼。原來褚圓得他來援,逃出了無塵劍光籠罩,跳回花艇,驚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後,忽然玉如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只見乾隆皺起眉頭,陳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甚為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陣微風吹來,頓感涼意,回顧自身,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衣服已被對手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樣。頭上又是熱辣辣的,伸手去摸頭臉時,辮子、頭髮、眉毛均已給剃得乾乾淨淨,又驚又羞。忽然間褲子又向下溜去,原來褲帶也給割斷了,忙伸雙手去搶褲子,噗的一聲,手裏長劍跌入湖中。

  乾隆眼見手下三名武藝最高的侍衛都被打得狼狽萬狀,知道再比下去也討不到便宜。對陳家洛道:「陸兄這幾位朋友果然藝業驚人,何不隨著陸兄為朝廷出力?將來光宗耀祖,封妻蔭子,才不辜負了一副好身手。似這般淪落草莽,豈不可惜?」原來乾隆頗有才略,這時非但不怒,反生籠絡豪傑以為己用之念。陳家洛笑道:「我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樣,寧可在江湖閒散適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領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擾已久,就此告辭。」說罷望著尚在趙半山船中的龍駿。

  陳家洛叫道:「趙三哥,把東方先生的從人放回吧!」駱冰叫道:「那不成!心硯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給解藥。」說著又將船劃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輕輕囑咐幾句,轉頭對龍駿道:「拿解藥給人家。」龍駿道:「小的該死,解藥留在北京沒帶出來。」

  乾隆眉頭一皺便不言語了。陳家洛道:「趙三哥,放了他吧!」趙半山心想總舵主還不知道毒蒺藜的厲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兇悍,只怕施刑也自無用。即使從他身邊搜出解藥,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況心硯命懸一線,又怎能耽擱?但總舵主之令又不能不遵,當下皺眉躊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兩枚毒蒺藜給我。」趙半山不明他用意,從懷裏將兩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從心硯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時接過來的。徐天宏接過,左手一拉,嗤的一聲,將龍駿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舉,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連戳三下,打了六個小洞。

  龍駿「啊喲」一聲大叫,嚇得滿頭冷汗。徐天宏將毒蒺藜交還趙半山,高聲對陳家洛道:「陸公子,請你給幾杯酒。我們要和這位龍爺喝兩杯,交個朋友,馬上放他回來。」

  陳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隻酒杯中斟滿了酒。陳家洛道:「三哥,酒來了。」拿起酒杯擲去,一隻酒杯平平穩穩地從花艇飛出。趙半山伸手輕輕接住,一滴酒也沒潑出。眾人喝彩聲中,其餘兩杯酒也飛到了趙半山手裏。

  徐天宏接過酒杯,說道:「龍爺,咱們幹一杯!」龍駿傷口早已麻癢難當,見到酒來更如見了蛇蠍,驚懼萬狀,緊閉嘴唇,死咬牙關。知道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劇毒急發,立時斃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氣?」小指與無名指箝緊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兩頰用力一捏,龍駿只得張嘴,徐天宏將三杯酒灌了下去。

  龍駿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間胸口麻木,大片肌肉變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間。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裏還敢倔強,性命要緊,功名富貴只好不理了。顫聲道:「放開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藥出來。」趙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開他閉住的穴道。龍駿咬緊牙關,從袋裏摸出三包藥來,說道:「紅色的內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話剛說完,人已昏了過去。

  趙半山忙將一撮紅色藥末在酒杯裏用湖水化了,給心硯服下,將黑藥敷上傷口,不一會兒,只見黑血汩汩從傷口流出。駱冰隨流隨拭,黑血漸漸變成紫色,又變成紅色,心硯「啊喲,啊喲」地叫了起來。趙半山再把白色藥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來啦!」

  徐天宏恨龍駿歹毒,將三包藥都放入懷中,大聲道:「你的解藥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藥,也還來得及。」趙半山見到龍駿的慘狀,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藥要了過來,給他敷服。

  陳家洛向乾隆道:「小弟這幾個朋友都是粗魯之輩,不懂禮數,仁兄幸勿見責。」乾隆乾笑幾聲,舉手說道:「今日確是大增見聞。就此別過。」

  陳家洛叫道:「東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答應了,花艇緩緩向岸邊劃去。

  數百艘小船前後左右擁衛,船上燈籠點點火光,天上一輪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綠,有若碧玉。陳家洛見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圓號稱千頃。昔賢有詩詠西湖夜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頃,灝氣涵空玉一杯。』麗景如此,誠非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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