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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有情有義憐難侶 無法無天賑饑民(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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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母女倆起來,店小二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隔房那位徐爺叫我拿給奶奶的。」周綺忙問:「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說有事先走一步,今兒一早騎馬走了。」周綺抓住他領口,喝道:「你幹嗎不來叫我們?」店小二道:「徐爺說不必了,他的話都寫在信上。」周綺放下店小二,搶信來看,見信上寫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賜鑒:天宏受傷,虧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一言難盡。現下兩位母女團圓,此去開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請勿見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當然終身不忘,大恩難報。但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請兩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綺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丟,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飯動身,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們不是在鐵膽莊哪,怎麼還發大小姐脾氣?」周綺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個兒不聲不響地走了,是不是?」周綺氣道:「他是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麼你在怪我了?」周綺翻身向裏,把被蒙住了頭。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麼呀?」周綺霍地坐起,說道:「你昨晚的話,一定都讓他聽見啦。他怕人家說閒話,害我嫁不了人,這才獨個兒先走。他信上不是說『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嗎?我嫁不嫁,你操什麼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見她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雖然自己還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於是低聲安慰:「媽只有你一個女兒,難道還不疼你?咱們到開封府見了你爹,要他做主,將你許配給這位徐爺。你放心,一切包在媽的身上。」周綺急道:「誰說要嫁他了?我有什麼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別說一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在燈下細看,有一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京,護送一批重寶前赴江南云云,其餘的都無關緊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好幾次提到自己名字,一聽之後,甚是不安,自忖周綺如因相救自己而聲名受累,那如何對得住她?於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見災象已成,暗暗歎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舒緩之道。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幾時有一刻把災害放在心上?」 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豪傑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他無恙歸來,歡欣莫名。梅良鳴張宴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了。 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內她們就會趕到,怕他細問起來,難以措辭。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傷,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一起,卻不知是誰。眾人議論了一會兒,猜想不出,都甚掛念,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幹,必能設法養傷避敵。 次日清晨,周綺獨自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眾人又各大喜。廝見後,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徐天宏心懷鬼胎,料想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要大大責駡一頓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麼罵,我決不頂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你給我想個法兒。」徐天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麼請你爹去見她。」周綺道:「媽也不肯見他,口口聲聲,說我爹沒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說道:「好,我有法子。」輕輕囑咐了幾句。周綺道:「這成麼?」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和眾兄弟閒談了一會兒,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勝。看看時候已到,悄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聽說這裏鐵塔寺旁的修竹園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實是不可不嘗。」一聽到好酒,周仲英興致極高,笑道:「好,我來做東,請眾兄弟同去暢飲一番。」徐天宏道:「這裏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於是約了陳家洛,三人徑投鐵塔寺來。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几淨,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個雅座。三人飲酒吃黃河鯉魚,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樑大會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歎道:「大樑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梁,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什麼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團圓,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歎了一口氣。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莊被燒了麼?」周仲英道:「家財是身外之物,區區一個鐵膽莊,又有什麼可惜的?」徐天宏道:「那麼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語,又歎了一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要他別再說這些話觸動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爺子一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義,我們卻是萬分不安。」陳家洛道:「七哥,咱們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問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孩子。唉,她一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這孩子她愛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其實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殺了孩子。待咱們把四爺救出後,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麼一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老妻和女兒兩人了。」說到此處,忽然門簾掀開,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 周大奶奶道:「你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你肯認錯就好。我就在這裏,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見妻子,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媽。」對母親道:「媽,這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二人施禮相見。周綺命酒保把隔座杯盞移過,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裏的酒好,一定要來喝,媽不肯來,給我死拖活拉地纏了來,哪知就坐在你們隔座。」五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 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於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采烈地說到殺童兆和、報了害弟燒莊之仇。徐天宏連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覺,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後,我跳進窗去,救起了媽。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讓我親手殺了這惡賊。」 周仲英和陳家洛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哪裏話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你們兩位怎麼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幾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殺童兆和時和他在一起,那麼以前的事怎麼瞞人呢?」臉上一陣飛紅,低下頭來。神智一亂,無意中揮手,將筷子和酒杯都帶在地下,嗆啷一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狽。 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間的事決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那樣,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後把徐天宏叫在一邊,道:「七哥,你瞧周姑娘這人怎麼樣?」 徐天宏忙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的言語,請你別向人提起。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別人聽見了,要是加一點污言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極啦,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陳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謙,你武諸葛智勇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雄說到你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語。陳家洛連問:「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歡我。」陳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刁鑽古怪的脾氣,以前咱們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鬧彆扭。」陳家洛哈哈大笑,道:「那麼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別白操心,咱們不能自討沒趣。」 忽然梅家的小廝走進房來,道:「陳少爺,周老爺在外面,請你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來。只見周仲英背著雙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爺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親來?」周仲英道:「不敢。」拉著他手,到花廳中坐下,說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請陳當家的做主。」陳家洛道:「老爺子但請直言,小侄自當效勞。」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了她一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這才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裏,似乎躊躇,隔了一會才道:「貴會七當家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做一個媒,將小女許配於他,就是怕小女脾氣不好,高攀不上。」陳家洛一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愛,咱們紅花會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馬上去說。」 一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說經過,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有一句話,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麼不肯的?」陳家洛笑道:「我也想沒什麼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還是因咱們紅花會而死。眼見周家香煙已斷。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下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無後為大,咱們這樣辦,也算稍報周老英雄的一番恩義。」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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