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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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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冰講到丈夫刀砍掌擊,怎樣把八名大內侍衛打得落花流水,說得有聲有色。周綺聽得發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風,俠骨柔腸,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忽然轉頭,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滿臉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傑,當世能有幾人比得上?你說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誰都知道,又何用你說?」 駱冰道:「我們知道在肅州決不能停留,挨著出了嘉峪關,但四哥傷重,實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養傷。只盼少舵主和眾兄弟快些轉來,哪知北京和蘭州的鷹爪又跟著尋來。以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徐天宏道:「皇帝老兒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無性命之憂。官府和鷹爪既知他是欽犯,決不敢隨便對他怎樣。」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錯。」 周綺忽向徐天宏道:「你們早些去接文四爺就好了,將那些鷹爪孫料理個乾淨,文四爺既沒事,你們也不用到鐵膽莊來發狠……」周仲英連忙喝止:「這丫頭,你說什麼?」徐天宏道:「只因少舵主謙虛,說什麼也不肯接任總舵主,一勸一辭,就耽擱了日子。再說,四哥四嫂一身好本事,誰料得到會有人敢向他們太歲頭上動土呢。」周綺道:「你是諸葛亮,怎會料不到?」 徐天宏給她這麼蠻不講理地一問,饒是心思靈巧,竟也答不上來,只好不做聲。周仲英道:「要是七爺料到了,我們就不會識得紅花會這批好朋友了。單是像陳當家的這樣俊雅的人品,我們在西北邊塞之地,輕易哪能見到?」轉頭向駱冰道:「他夫人是誰?不知是名門閨秀呢,還是江湖上的俠女?」駱冰道:「陳當家的還沒結親呢。」周仲英就不言語了。 駱冰笑道:「咱們幾時喝綺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這丫頭瘋瘋癲癲的,誰要她啊?讓她一輩子陪我老頭子算啦!」駱冰笑道:「等咱們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給綺妹妹做個媒,包你老人家稱心如意。」周綺急道:「你們再說到我身上,我一個兒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兒,徐天宏忽地撲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什麼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麼相干?」周綺心中最藏不下話,「哼」了一聲,說道:「你笑什麼,當我不知道麼?你們想把我嫁給那個陳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們配得上麼?你們大家把他當寶貝兒,我才不稀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時候,面子上客客氣氣,心裏的鬼主意可多著呢。我寧可一輩子嫁不掉,也不嫁笑裏藏刀、詭計多端的傢伙。」周仲英又好氣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綺不理,連珠炮般一口氣說了出來。 駱冰笑道:「好了,好了!綺妹妹將來嫁個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這可稱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頭口沒遮攔,也不怕七爺和文奶奶笑話。好啦,大家睡一忽兒吧,天亮了好趕路。」四人從馬背取下氈被,蓋在身上,在大樹下臥倒。 周綺輕聲向父親道:「爹,你可帶著什麼吃的?我餓得慌。」周仲英道:「沒帶呀。咱們明兒早些動身,到雙井打尖吧。」不一會兒,鼾聲微聞,已睡著了。周綺肚子餓,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看身旁的駱冰似已入了睡鄉,忽見徐天宏輕輕起來,走到馬旁。 周綺好奇心起,偷眼凝視,黑暗中見他似是從包袱中取了什麼物事,回來坐下,將氈被擁在身上,竟吃起東西來。周綺翻了個身,不去看他。哪知這小子十分可惡,不但吃得嘖嘖有聲,而且頻頻「唔唔」地表示讚賞。周綺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罷了,這一看不由得饞涎欲滴,饑火難忍。只見他手中拿著白白的一塊,大口咬嚼,身旁還放著高高的一疊,分明是肅州的名產烘餅。原來他在杏花樓時去樓下一轉,就是買這東西。周綺一路上和他抬杠為難,這時哪能開口問他討吃,心想:「快些睡著,別盡想著吃。」豈知越想睡越睡不著,忽然間酒香撲鼻,這傢伙無法無天,竟仰起了頭,在一個小葫蘆中喝酒。 周綺再也沉不住氣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麼酒?要喝也別在這裏。」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蘆就睡倒了。這人可真會作怪,酒葫蘆上的塞子卻不塞住,將葫蘆放在頭邊,讓酒香順著一陣陣風送向周綺。原來他在肅州杏花樓上冷眼旁觀,見周綺酒到杯幹,是個好酒的姑娘,是以這般作弄她一下。 這一來可把周綺氣得柳眉倒豎,俏眼圓睜,要發作實在說不出什麼道理,不發作哪裏忍得下去。翻了一個身,將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氈被之中,但片刻間便悶得難受,再翻過身來,月光下忽見父親枕邊兩枚大鐵膽閃閃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過去取了一個鐵膽,對準酒葫蘆擲去,噗的一聲,將葫蘆打成數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氈被。 他這時似已入睡,全沒理會。周綺見父親睡得正香,駱冰也毫無聲息,偷偷爬起身來,想去取回鐵膽。哪知剛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個身,將鐵膽壓在身下,跟著便鼾聲大作。 周綺嚇了一跳,縮手不迭,她雖然性格豪爽,究竟是個年輕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掏摸?可是不拿吧,明朝這矮子鐵膽在手,證據確實,告訴了父親,保管又有一頓好罵,無可奈何,只得回來睡倒。正在這時,忽聽得駱冰「嗤」的一笑,周綺羞得臉上直熱到脖子裏,剛才走到徐天宏身邊,敢情都給她瞧見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聲不響,縮在被裏,只盼天永遠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駱冰便都起來,過了一會兒,徐天宏也醒了,只聽得他「啊喲」一聲,道:「硬硬的一個什麼東西?」周綺忙縮頭入被,又聽他說道:「啊,老爺子,你的鐵膽滾到我這裏來啊!啊喲,不好,酒葫蘆打碎啦!對了,定是山裏的小猴兒聞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見到你的鐵膽好玩,拿來玩耍,一不小心,將葫蘆打了個粉碎。這小猴兒真頑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愛說笑話,這種地方哪有猴子?」駱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兩人說了陣笑話,周綺聽他們沒提昨晚之事,總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繞著彎兒罵她猴子,心下更是著惱。徐天宏將烘餅拿出來讓大家吃,周綺賭氣不吃。 到了雙井,四人買些麵條煮來吃了。出得鎮來,徐天宏與駱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牆腳邊細看。周綺湊近去看,見牆腳上用木炭畫著些亂七八糟的符號,就似頑童的亂塗一般,周綺心想這又有什麼好看了,忽聽駱冰喜道:「西川雙俠已發現四哥行蹤,跟下去了。」周綺問道:「你怎知道?這些畫的是什麼東西?」駱冰道:「這是我們會裏互通消息的記號,是西川雙俠畫的。」說著伸腳用鞋底擦去記號,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來已有蹤跡,登時精神大振,駱冰更是笑逐顏開,倍增嫵媚。四人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馬之後,又再趕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溝見到余魚同留下的記號,說已趕上西川雙俠。駱冰經過數日休養,腿傷已然大好,雖然行路還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會見丈夫,哪裏還忍耐得住,一馬當先,疾馳向東。 傍晚時分趕到了柳泉子,依駱冰說還要趕路,但徐天宏記得陳家洛的囑咐,勸道:「咱們不怕累,馬不成啊!」 駱冰無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來覆去的哪裏睡得著?半夜裏窗外淅淅瀝瀝地竟下起雨來。驀地想起當年與丈夫新婚後第三日,奉了老當家之命,到嘉興府搭救一個被土豪陷害的寡婦,功成之後,兩人夜半在南湖煙雨樓上飲酒賞雨。文泰來手攜新婦,刀擊土豪首級,打著節拍,縱聲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聲中都兜上心來。 駱冰心想:「七哥顧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貪趕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無法克制,當下悄悄起身,帶了雙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記號,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為致歉,見周綺在炕上睡得正熟,怕開門驚醒了她,輕輕開窗跳出,去廄裏牽了馬,披了油布雨衣,縱馬向東。雨點打在火熱的面頰上,只覺陣陣清涼。 駱冰黎明時分趕到一個鎮甸打尖,看坐騎實在跑不動了,只得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趕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馬前腿打了個蹶,駱冰吃了一驚,急提韁繩,馬匹幸好沒跌倒。情知再趕下去非把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緩緩而行。 走不多時,忽聽得身後蹄聲急促,一乘馬飛奔而來。剛聞蹄聲,馬已近身,駱冰忙拉馬向左讓開,眼前如風捲雪團,一匹白馬飛掠而過。這馬迅捷無倫,馬上乘者是何模樣全沒看清。駱冰一驚:「怎地有如此好馬?」見那馬奔跑時猶如足不踐土,一形十影,當真是追風逐電,超光越禽,頃刻間白馬與乘者已縮成一團灰影,轉眼已無影無蹤。 駱冰讚歎良久,見馬力漸複,又小跑一陣,到了一個小村。只見一戶人家屋簷下站著一匹馬,遍身雪白,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非凡,突然間一聲長嘶,清越入雲,將駱冰的坐騎嚇得倒退了幾步。駱冰注目看去,正是剛才那匹白馬,旁邊一個漢子正在刷馬。她心中一動,暗道:「我騎上了這匹駿馬,還怕趕不上大哥?這樣的好馬,馬主必不肯賣,說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馬主多半不是尋常之輩,說不定武功高強,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隨著父親神刀駱元通闖蕩江湖,諸般巧取豪奪的門道無一不會,無一不精。當下計算已定,從行囊中取出火絨,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火絨,提韁拍馬,向白馬沖去。飛刀脫手,噗的一聲,釘上屋柱,已割斷系著白馬的韁繩。這時所乘坐騎也已奔近,駱冰左手將火絨塞入自己坐騎耳中,隨手提起行囊,右手力按馬鞍,一個「潛龍升天」,飛身跳上白馬馬背。白馬吃驚,縱聲長嘶,如箭離弦,向前直沖了出去。 擲刀換馬,取囊阻敵,這幾下手勢一氣呵成,幹淨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馬主出其不意,大叫跳起,駱冰的坐騎耳中猛受火灸,痛得發狂般亂踢亂咬,阻住馬主當路。那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縱身躍過癲馬,直趕出來。這時駱冰早去得遠了,見有人趕出,勒馬轉身,囊裏拈出一錠金子,揮手擲出,笑道:「咱們掉一匹馬騎騎,你的馬好,補你一錠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罵,撒腿追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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