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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擊劍識青翎(6)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乃是唐代回紇遺種,民風高尚,性格強悍,一向不服朝廷統屬,自行分部而治。元朝蒙古人自大,蔑稱之為「畏吾兒人」,後人客氣些的便稱之為回部。其實他們形貌習俗與中原回人大異,並非同一種族,只不過同奉回教。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遊牧為生,遨遊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疆後,征斂越來越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儘量設法供應。哪知官吏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當道求情,求減征賦,不料征賦並未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護軍統領、定邊將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聖物。於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書搶了來,他想以此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眾東去奪經,立誓縱然暴骨關內,也要讓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右手揚起,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後風聲,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食指,看准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鐵蓮子撲地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

  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店夥道:「老先生,溜達了這麼久,看夜景麼?」陸菲青胡亂答應,走進房中,取出茶壺裏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面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鏢局一杆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行的騾馱並不沉重,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至於包中是什麼「玩意兒」,他也不去理會。

  鏢行一行人走後,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甚為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面,背轉了身,不與鏢行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大隊與曾參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牲口都氣呼呼地上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著駝馬,迎面奔下嶺來,疾馳俯衝,蹄聲如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家裏死了幾個娘老子,要奔喪啊?」

  眾回人轉眼奔近,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回人隊中一聲呼哨,兩騎飛奔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疾沖。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錘,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回旋餘地,這時又擠滿了人,四名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錘猛砸下來,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後一股勁風,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讓過,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不料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劍攔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縮回,食中兩指捏了個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時,接連三次阻她拾包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直視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進手招數,兩人鬥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師父反而贊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

  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由得心頭焦躁。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已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往北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必能成,霍青桐於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擬出其不意地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西返回部,哪知半路裏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願戀戰,突然劍法變動,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是天山派劍術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複迅疾。這路劍術並無守勢,全是進攻殺著。

  李沅芷見黃衫女郎長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即劍尖向上,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並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為「千里流沙」,直刺變為橫砍,一驚之下,劍鋒急轉,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風捲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開。霍青桐變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為「雪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發,卻暗伏兇險。

  兩人連拆十餘招,雙劍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拆架,便已變招。霍青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週一尺之內,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不住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手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只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驚惶,接連縱出數步。其實她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得有六七成火候,只要心神凝定,緊守門戶,也未必馬上落敗。但她畢竟是初出道,毫無經驗,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只得逃開。

  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劍刺去,那人叫道:「啊喲,童大爺要歸位!」這人便是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裏一柄五行輪當胸推來,卻是閻世章過來擋住。

  霍青桐這次籌劃周詳,前後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使之首尾不能相救。木卓倫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名鏢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他見胞兄給回人大錘砸死,悲怒交集,在馬背上縱起,飛身越過駱駝,左手五行輪掠出,在一名手持鐵錘的回人脅下割了一條大傷口,那人登時跌下駱駝。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鐵錘揮來,身子略偏,雙輪歸於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猛拉。大鐵錘重達百斤,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回人被他順勢拉扯,倒撞下駱駝,鐵錘打在自己胸口,大叫聲中,狂噴鮮血。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搶得紅布包袱。閻世章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攔住。

  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但覺對手招精力猛,實是勁敵,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忽聽兩邊山上呼哨聲大作,那是自夥退卻的信號,知道鏢行來了接應。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忙施展「三分劍術」把閻世章逼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呼哨聲越來越響。木卓倫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追,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人抱上駝馬,呼哨聲中,大隊向嶺下沖去。只見前面數十名清兵攔住去路,曾圖南躍馬向前,橫槍喝道:「大膽回子,要造反嗎?」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參將雙手,噹啷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先開路,大隊回人向清兵沖去。清兵紛紛讓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來,與霍青桐又鬥在一起。回人隊中一騎飛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的兄長霍阿伊,一杆大槍阻住兩名鏢師。霍青桐回身上馬,兄妹二人且戰且退。忽然兩邊山頂急哨連聲,霍阿伊、霍青桐催馬快奔。閻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盤打去。閻世章停下腳步,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將下來,十幾名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回人大隊已然遠去。

  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屍身只是流淚。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夥計將死者屍首放上大車。童兆和得意洋洋,說道:「若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雙方酣鬥之際,陸菲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鏢行,終於不讓回人得手,心下頗為自得。閻世章正在傷心,其餘鏢師忙於救死扶傷,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大小姐便甚是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過來跟他套了幾句交情,對李沅芷卻不理會,她更加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責她不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沒來由地多結冤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壞人多,何苦幫人作惡?」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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