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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擊劍識青翎(5)


  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心想連趙半山都是這幫會中人,這幫會自是十分了不起,自己十年來隱姓埋名,與江湖朋友不通聲氣,江湖上的大事全無知聞,真正是老得不中用了。正自暗暗歎氣,豈知前面沒人來,後面倒來了人,只聽得一陣駝鈴響,塵土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

  待得漸行漸近,只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內做生意,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意。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光彩照人,當真是麗若冬梅擁雪,露沾明珠,神如秋菊披霜,花襯溫玉,兩頰暈紅,霞映白雲,雙目炯炯,星燦月朗。

  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塞,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辮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旎旖如畫。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催馬跟去,目不轉瞬地盯著她。

  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麼?」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

  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縱,險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劈啪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倒轉鋼鏢,尖頭在後,叫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面,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捲出,鞭梢革繩已將鋼鏢捲住拉回,順手向後揮出,叫道:「喂,小夥子,鏢還給你!」手勢不勁,鋼鏢緩緩向李沅芷胸前倒飛而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說了句什麼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

  陸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姑娘年紀跟你差不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回回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什麼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麼?」

  ***

  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只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鏢已先在這裏歇了。李夫人等一行也即投宿。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夥計忙得不可開交。

  陸菲青洗了臉,手裏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裏,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

  陸菲青手裏捧了茶壺,假裝抬頭觀看天色,只聽一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啦。」陸菲青斜眼看去,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仍是有氣沒力地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身。」閻世魁破口大駡:「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乾爹。」

  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聽不出什麼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玩笑,正經歸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小,咱們鎮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回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叫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裏混,除了能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瞭望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童兆和道:「關東六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

  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賬上。紅花會又是怎麼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裏去撫弄花木,離眾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絲毫不肯放鬆:「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只要我不是孫子哪,早就找紅花會算賬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紅花會總舵主于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賬,你有什麼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回還不敢麼?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

  正說得得意,忽然啪的一聲,不知哪裏一塊泥巴飛來,剛好塞在他嘴裏。童兆和「啊啊啊」地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裏。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並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地亂罵。閻世章冷冷地道:「一向只聽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奔回,說:「點子逃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見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瞥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

  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地跟在後面,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出了五六裏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坡,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做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淩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著八九個帳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守望者並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伏下地來,帳篷裏有人在慷慨激昂地說話,話是回語,說得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裏張望。

  帳篷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嘰嘰咯咯地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手腕翻處,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裏。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滴血乳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杯子,大聲說了幾句話。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什麼「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語音朗朗,似乎是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故鄉。」眾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眾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什麼法子。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現下要去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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