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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擊劍識青翎(4)


  陸菲青心中一震:「怎的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於想起了,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後,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做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靜,沒人追出。

  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什麼人?幹嗎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幹嗎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隱私,已犯了江湖大忌。

  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閒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說話之間,只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青心想這時去會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相見。

  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師父,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來。有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神駿非凡,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眉毛斜斜地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個白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色。這兩人毫不理會,逕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裏找來這麼一對瘦鬼?」

  陸菲青見這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撲哧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面,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麼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是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痣,叫常伯志。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幹嗎呀?」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乾笑一聲,說道:「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隻手掌敲打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是病容,只有一隻右臂,左手道袍空空的,袖子束在腰裏。另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駝子怒目橫瞪,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十弟,不可鬧事!」這只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望去,只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馳而前,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鐘」,在馬背上一個倒翻筋斗,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並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一把拉住她坐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只給馬拉得沖前兩步,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匹直沖出去,李沅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哪裏砍得著?駝子回頭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捲去,頃刻間已追及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躍上馬,不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麼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師父!」

  陸菲青一切全瞧在眼裏,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

  正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什麼?」陸菲青道:「那是鏢局裏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頭手面寬,交情廣,大家賣他面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聽得趟子,知是某人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於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這叫做『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

  李沅芷一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道:「我幹嗎要去走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什麼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鎮遠鏢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河朔王維揚,現下總有七十歲了吧?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麼他還沒告老收山。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麼?」

  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鏢頭麼?」陸菲青道:「也會過面。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待會兒趕了上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麼還會出來?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全然不懂,心裏嘀咕:「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幹嗎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杆槍並不稀奇,馬尾巴是軟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一轉念間,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麼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道:「我這坐騎不知怎麼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什麼也制它不了。小姐騎術好,勞你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麼?」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贊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兒,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

  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只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陸菲青吃了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只看到他滿臉鬍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布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尋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都未見過,只知盡皆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甚是了得。

  他心下盤算,這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鏢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倘若均是為己而來,可不免凶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麼他們一批一批西去,又為何來?

  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等師父過來,笑道:「師父,怎麼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見識見識幾位英雄好漢。」

  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糊塗啦,怎麼沒想到『千里接龍頭』這回事。」只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面去推想,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什麼『千里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會裏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地出去。現今已過了五對,那麼前面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道:「他們是什麼幫會?」陸菲青道:「這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麼?」李沅芷嘴上答應,心中可大不服氣,一心要看看前面來的又是何等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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