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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李志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志敬提高聲音,道:「甚麼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志常道:「指點是不敢。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甚麼人?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麼人?」趙志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人出生入死,都是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志敬道:「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志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甚麼了?要知頭可斷,志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甄志丙和十多名大弟子都聳然動容。

  趙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處置不善,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一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於地下?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喜歡呢。」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倘若與我大宋和好,約為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倘若敕封,咱們自可領受。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敕封?」轉頭向甄志丙道:「代掌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賣國求榮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地,也決不能跟你干休。」說到此處,已聲色俱厲。

  趙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想動武不成?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志坦厲聲道:「咱們自己師兄弟,便只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為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相鬥。

  一名鬚髮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志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說:「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為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便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如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不可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豈非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麼?」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為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八弟子之一。

  趙志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那裏殘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著!」趙志敬大怒,喝道:「你說甚麼?」王志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志敬突然躍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斜刺裏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誠。趙志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眾多,要仗勢欺人麼?」

  正鬧得不可開交,甄志丙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他任代掌教,全教須得奉命。眾道人當即坐了下來,不敢再爭。

  趙志敬道:「是了,咱們聽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麼?」他想甄志丙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甄志丙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各人望著甄志丙,聽他裁決。

  甄志丙緩緩道:「小道無德無能,權攝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抬起頭來,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過了良久,甄志丙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暫攝代掌教,只不過暫代此位,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五位真人出關之後,大事便由五真人決策。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倘若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為;劉處玄城府甚深,眾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意;但丘處機卻性如烈火、忠義過人。眾人一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趙志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你代任,可不是丘師伯。」

  甄志丙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死有餘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志敬外,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志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受的了?」

  甄志丙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群道轟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誠等大聲道:「代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志敬袍袖一拂,怒沖沖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冷笑道:「代掌教師兄,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讚甄志丙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志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甄志丙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決不干休,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既不能死於小龍女之手,自盡便了,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伸手一鉤一帶,甄志丙毫沒防備,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志敬,只聽他冷冷的道:「你敗壞我教名聲,便想一死了事,甚麼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甄志丙道:「好!那麼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趙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甄志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適才他在眾道之前侃侃而談,這時和趙志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趙志敬道:「好,你只須依我一件事,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彌縫,本教和你的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後患。」甄志丙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趙志敬說道:「不,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甄志丙心頭一鬆,喜道:「甚麼事呢?快說,我一定依你。」

  ***

  半個時辰之後,大殿上鐘鼓齊鳴,召集全宮道眾。李志常吩咐丘處機一系門下眾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生怕甄志丙拒受敕封,趙志敬一派人或有異圖。大殿上黑壓壓的擠滿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極緊張。

  只見甄志丙從後殿緩步而出,臉上全無血色,居中一站,說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權攝代任掌教,豈知突患急病,無法可治……」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群道中有十餘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聲來。甄志丙續道:「代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負荷,現下我命玉陽子座下大弟子清肅真人趙志敬,權攝代掌教!」

  這句話一出,大殿上登時寂然無聲。但這肅靜只是一瞬間的事。接著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丘真人要甄師兄任代掌教,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代掌教師兄好好的,怎會患上不治之症?」「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代掌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第四代的眾弟子不敢大聲說話,但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大殿上亂成一片。李志常等怒目瞪視趙志敬,只見他不動聲色,雙手負在背後,對各人的言語便似全然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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