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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當日小龍女聽了黃蓉一番勸解後,尋思:若與楊過結為夫婦,自己當然歡喜逾恆,楊過卻不免受到天下英雄譏嘲,連他最敬愛的郭靖夫婦也要打死他,他自然不會快樂;倘若二人永居古墓,決不出世,以楊過活潑愛動、喜歡熱鬧的性情,到後來必定鬱鬱寡歡,那也是只有自己快樂,而令得楊過不快樂。她心中摯愛楊過,為了這個郎君,即使要自己身受千刀萬劍之痛,也甘之如飴,不論與他一起入世避世,自己都終身歡樂,楊過卻要為了自己而強忍痛苦。她一生之中,雖未與師父、孫婆婆談論過情愛的真諦,但既對楊過愛到極處,自覺得應當令愛郎喜樂,而由自己來心痛吃苦。「該當誰得喜樂,誰來心痛?」這一件事,凡真正愛憐對方的深情之人,自易抉擇,她既想通了此節,在客店中淚洒滿房,此意已決,自後再難回頭了。楊過只道是小龍女惱了自己,以致不認,其實小龍女所以不認他,全是出於一片深愛他之心,只盼他今後一生喜樂,所有心痛如刀割的滋味,全由自己一人來嘗。若二人易身而處,楊過愛她之情既不弱於小龍女,所作決定,也當是「讓對方喜樂,由自己心痛」。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意中人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卻不發作,低沉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哪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抬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將頭轉過,長嘆一聲,說道:「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麼,我全不明白。我一切全是為你好,你好好的走罷!」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除了麻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只因有事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麼法子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於乃師,突見楊過出來打擾,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已憤怒異常,便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麼?」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了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無人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作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干你這矮子甚麼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

  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是在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是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含酸,又耽憂,向樊一翁使個眼色,右手作個殺人手勢,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囉唣,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麼?」說著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重重將手一劈,意思說:「不用顧忌甚麼吉日良辰,快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聲響,喝道:「小子,你真不怕死麼?」

  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指著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閒,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大聲道:「小兄弟,你快走吧!」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猛力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身長不逾四尺,卻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兇猛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相救便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國師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麼?」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這幾句話,已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眾弟子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為自負,聽楊過出言輕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鬍子。」吆喝聲中,長鬚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鬍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凌厲。楊過為了鬥李莫愁,曾在這大剪刀的招式上用過一番心思,步子微挫,早已讓開,剪刀刃口迴了過來,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忙一個觔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眾人也是不約而同「吁」的一聲低呼。

  李莫愁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已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捲,大剪便如何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夾。不料李莫愁沒鬥到,竟在這絕情谷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急憤交迸下,手持大剪著著進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為輔,比之一般軟鞭雲帚更加厲害,只見他搖頭晃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捲住剪刀,只得服輸。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有所不及,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夾,來去絞舞,竟猶勝老頑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論,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而樊一翁的鬍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竟然得心應手,大佔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夾亂剪,自大不相同。金輪國師等不知緣由,只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國師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登時消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也成招數。楊過連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凌厲,有時鬍子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當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心中微感焦躁。但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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