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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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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國師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徬徨無計,轉頭問國師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麼?」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國師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在鬧別扭,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不能聯手,便可分別予以翦除,於自己實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國師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賀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屬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於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沒接下文。國師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國師……」一個個說了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連頭也不點,眼向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麼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尹克西等本不知他的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慚愧。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其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谷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再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挺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麼要改姓柳?」心念一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麼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意,眼光始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麼?』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何以卻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國師等或為蒙古僧人,或是西域胡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出偶然。」 國師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臉色大變,全身發顫,胸口劇痛,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去扶楊過手臂,終於強自忍住,全身顫抖,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橫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公孫谷主路過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為生平難以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陡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他卻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強忍傷痛,漠然不理,但心中悽惻,越來越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憐惜,又傷心,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儘可打我罵我,便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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