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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這一來,周伯通才知和尚甚不好惹,心想對手人多,自己應付不了,一個觔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知這漁網厲害,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晃動,又有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樑,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抬頭,卻見上面也罩了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麼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麼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麼?」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物事,好好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麼說,你硬栽我偷了你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麼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下,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那裏理睬,將衣褲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不顧體面,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麻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喝道:「一翁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死纏爛打的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個朋友。」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麻光佐廝打實乃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身上一絲不掛的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麼不對了?你這麼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小姑娘為妻,糟老頭子全無自知之明,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晃,急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上,將他裹在網中。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以極堅韌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高手也難應付,所差者必須四人合使,單身一人便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為得意,卻見谷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麻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麻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已竄出。虛虛實實,聲東擊西,鬧了個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麼一鬧,公孫谷主固臉上無光,連金輪國師等也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顛顛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頗為佩服,早消了害他之念,心中已當他是朋友,他若失手被擒,便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國師奉忽必烈之命,要想拉攏周伯通,但周伯通一陣搗亂,沒機會跟他拉交情,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同路人,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國師、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麻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頗有相助自己之意,各人武功不弱,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國師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麻光佐道:「有酒喝麼?有肉吃麼?」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頭似乎在尋找甚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為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跟著撲倒在地。

  ***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倒。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麼啦?」將她摟在懷裏。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冷冷的道:「閣下是誰?你叫我甚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甚麼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國師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麼?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甚麼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還是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麼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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