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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蠟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

  黃藥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裏傻氣。她識得你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為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顏色甚和,道:「你不顧自己性命,兩次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斗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手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麼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千死萬死,也要娶她。」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甚麼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多年江湖飄泊,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師罷。」楊過一怔道:「為甚麼?」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為師,再娶她為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

  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麼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手替他按摩療傷,嘆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好教世人得知,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

  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黃藥師佯怒道:「你這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蘭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嘆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雖然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其時楊過未滿二十歲,黃藥師卻已年近八十。中間隔了四十上下的郭靖、黃蓉夫婦,楊過其實已是他的孫輩。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如膠如漆,難捨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分,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只是黃藥師說到甚麼,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卻又往往恰到好處,那是天生的性情相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

  ***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錯認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料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顛顛,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倒轉身子,雙手撐地,交叉行路。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呼,隨後跟去。

  楊過顛倒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沒人陪她玩耍,聽楊過這麼說,喜出望外,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極。好兄弟,你說罰甚麼?」她稱楊過之父為好兄弟,稱他也是好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倘若捉著了,你問我甚麼,我就答甚麼,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你也得照實回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在這裏,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練的是古墓派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給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不由得連聲呼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姑疾縱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

  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甚麼才是,隔了良久,問道:「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麼?」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麼一句不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甚麼?」傻姑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雖然痴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那裏捉她得著?他縱躍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那裏?你在那裏?」猛地裏一個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這次要我問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裏,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裏,那個廟裏,好多好多鳥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沉,她這麼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麼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起來,滿臉恐懼之色。楊過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胸口熱血上湧,正要再問,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兩個在這兒玩甚麼?」卻是黃藥師。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別罵我。」黃藥師微微一笑,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頗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心事。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待要說幾句話掩飾,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向黃藥師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她果然還在那邊。」說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楊過問道:「誰?」程英道:「李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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