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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於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間。英妹、雙妹,你們過來。」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楊過左手摟住程英肩頭,右手摟住陸無雙肩頭,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於這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程英溫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給楊過摟住了肩頭,都是心神俱醉。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著我。」但他強顏歡笑,雙手分別輕輕握住二女一手,拉近二女,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確是勝過我活著。」尋思:「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心斷腸。」於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楊過內功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遊絲,若有若無。

  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來。

  ***

  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拿一包。」歌聲中充滿著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亂服的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驚:「怎麼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是他三人一夥,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她心有別念,歌聲感人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她其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

  只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甚麼「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甚麼「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噩,向來並沒甚麼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兒歌一衝,反而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可是傻姑從小就傻傻的頭腦不清,大後亦未變好,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十餘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謂一套,其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甚麼變化奇招她決計記不住,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板板,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十分厲害。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也不須學甚麼奇門遁甲,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塵倒轉,已捲住了叉頭。傻姑只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胸口,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然挺叉平刺,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桿上一擋,借勢竄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適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閒視之。這女子只是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便只三招,只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

  ***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青袍長鬚,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李莫愁昔年在他手下大敗吃虧,一見是他,心下暗驚,只盼能設法脫身逃走。但見他憑几而坐,矮几上放著程英適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斗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更遠勝於她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鬥成平手,這時隔了這許多年,力氣已因年紀增長而衰減,內功卻是越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完,李莫愁難免發狂,莫可抑制。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而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裏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去。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分,已不能出屋追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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