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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楊過見那錦帕一面毛邊,顯是從甚麼地方撕下來的,兩隻角上各繡著一朵紅花,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問道:「這是甚麼?」

  陸無雙道:「是我託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麼?」楊過點了點頭,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關陝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種種情事,心中一蕩,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轉身出房。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打開那《五毒秘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赤練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心想:「兩種解藥都極難製煉,但教今日不死,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

  茅屋門呀的一聲開了,楊過抬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楊兄,我在門外所布的土陣實在太拙劣,很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她如衝進來,你就拿這塊帕子給她罷。」

  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心下詫異,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詢,程英斗然間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說罷翩然而出。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與手中的半邊拼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四隻角上所繡的紅花卻仍嬌艷欲滴。他望著這塊破帕,知中間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給我半塊?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而贈帕之際,何以二人又都滿臉嬌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想是程英布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吹的是一曲〈流波〉,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掛懷的情致。楊過聽了一會,低吟相和,他記不得歌詞,只隨著曲調隨口亂唱而已。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著表姊與楊過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見著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盡心照顧。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心中對他情深一片,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難,就算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抬頭,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

  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只側耳傾聽。

  原來她聽到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得簫歌酬答,曲盡綢繆,驀地裏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這一下斗放悲聲,更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見師父嚴峻凶殺,那裏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麼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迴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這麼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李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淒婉,歌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越細越高。程英心神微亂,竟順著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待她轉到「離別苦」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她慌忙轉調,但簫韻清和,她內力又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內,放下玉簫,坐在几邊撫動瑤琴。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只聽得李莫愁歌聲越轉淒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錚的一聲,第一根「徵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李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程英的琴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李莫愁本來乘著對方弦斷韻散、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中間顯然暗藏五行生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內又曾累次中伏受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陸無雙大驚,提劍跟著奔進。

  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只有躺著不動。程英料知與李莫愁動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起一曲〈桃夭〉來。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楊過瞧去。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琴聲更是洋洋灑灑,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取去了不曾?」楊過將《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號令,幫眾子弟,不得翻動此書一頁。」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几上,道:「這帕子請你一並取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將兩塊帕子捲了過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陸無雙互視一眼,都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取了出來。

  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為濃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加彈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復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拋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程英一驚,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應聲而斷。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這時琴上只賸下兩根琴弦,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李莫愁道:「快彈幾聲淒傷之音!世間大苦,活著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雙頭頂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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