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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姊。」

  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養傷。」陸無雙道:「是誰?」那少女道:「你是他的媳婦兒,你說是誰?」陸無雙叫道:「傻蛋!他……他在這裏!」說著衝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麼尋到了這裏?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口問道:「李莫愁怎麼又找上你了?」

  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甚麼英雄大會。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那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著回來,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

  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麼?」

  楊過眼前斗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腆,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島主的關門小弟子。」楊過作揖為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想:「怎麼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突然之間,明白了她昨晚的話:「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說不通……」衝口便想叫她「姑姑」,但「姑姑」二字,於他有特殊含義,等於是「銘心刻骨的愛侶」,叫將出來,未免唐突佳人,終於不敢出口。

  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年老孤單,自不免寂寞,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愈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皮、跳盪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為徒。程英聰明機智雖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小處留心,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眾少年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國師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得卻甚細到,機緣巧合,救回楊過。先前楊過奮身相救陸無雙,程英對他的俠骨英風本已欽佩,這次楊過在昏迷之中,既抱住了她,又不住口的叫她「姑姑」,叫得情致纏綿,就像要將一顆心掏出來那麼柔情萬種。有時更親親熱熱的叫她「媳婦兒」,又曾抱住她親吻。程英又羞又急,無可奈何之中也芳心可可,忍不住為之顛倒。

  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甚麼?」楊過道:「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楊過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賬。」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住處。那魔頭謝了,又問鎮上甚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才知三人幼時曾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平添溫馨。

  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鬥她不過。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楊過嘆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

  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殺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著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干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

  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著道:「不行,不行。」

  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於是朗聲道:「咱三人結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程英沉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楊過道:「不錯。姊姊會得奇門循甲之術,連那金輪國師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

  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程英道:「那亂石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布一個卻沒這本事,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楊過心想:「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用來誘那生滿了鏽的鐵輪國師入陣,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全無用處。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紀,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但她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總之有勝於無。」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來。忙了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布的土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勝。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當真難上加難。」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楊過,道:「傻蛋,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心中微微一凜。陸無雙道:「我騙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如給她拿住,不免給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毀了罷。」她與楊過說話,從來就沒正正經經,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楊過見她神色淒然,點頭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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