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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甚麼親暱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道:「別太耽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格。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

  那少女嘆道:「我相貌很醜,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麼要戴面具?」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麼?」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嘆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讚她。」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道:「姊姊,你在寫些甚麼?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楊過道:「你臨甚麼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麼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甚麼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張矮几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卻盡屬全新,縱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戴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棒了一疋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感激,又詫異,忍不住問道:「姊姊,幹麼你待我這麼好?我實在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甚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甚麼,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甚麼武學譜笈,最後她嘆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吃甚麼東西,我給你做去。」

  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甚麼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幾隻粽子,又費甚麼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楊過道:「甚麼都好。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那裏還能這麼挑剔?」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的是火腿鮮肉,端的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口中卻說:「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為義子等一連串事蹟,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

  他要吃棕子,卻另有用意,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裏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布線,一端黏了塊粽子,擲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見到了這位有德君子,怎麼會不快活呢?」楊過又擲出布線黏回一張,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接連擲線收線,黏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

  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我和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甚麼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麼亂七八糟,又是甚麼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裏又沒旁人。」其實《詩經》中所說「君子」,就是說一個男子,不一定要說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有德君子」,這一點楊過卻又不懂了。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

  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麼好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聽小龍女說過,這曲子是讚美一個男子像切蹉過的象牙那麼雅致,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麼和潤,到底是甚麼句子,他卻不記得了。

  她又吹了一會,慢慢停了,嘆了口氣,幽幽的自言自語:「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說不通……」楊過問道:「姑娘……」那少女不答,逕自去了,這晚就沒再回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賠罪,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床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曲調也如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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