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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是揮刀砍去。楊過橫臥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讓他踢中手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態,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見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好,我不殺你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登時慘白,全無血色,就似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著山坡上皮清玄那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兇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裝出惶恐畏懼模樣,不住畏縮。那少女將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可是那驢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裏,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將他拋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著牯牛遠遠奔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出數里,只道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隱隱聽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女怒從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隨,也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聽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約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行,當即跟隨,如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終擺脫不了他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然傻裏傻氣,腳步卻是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慣了,要待追上去打暈了他,或砍傷他兩腿,總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的溜脫。那少女見他逃脫,每次所差不過一線,暗想這傢伙運氣倒好,也不以為異。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好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聽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是啊,幹麼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著。」楊過牽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靄蒼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點,輕輕巧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壞。」足尖在牛脅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裏手肘用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口。楊過叫聲「啊喲!」一個觔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裏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聽楊過仍是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手牢牢拉住牛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狀之狼狽無以復加,可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聽人聲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上。人眾擁擠,牯牛無路可走,停了下來。

  楊過自小便愛逗人為樂,生性頗有幾分流氣,自入古墓後,小龍女一本正經,管教嚴謹,他不敢有絲毫放肆,彆之已久,這時小龍女不見,正自傷心氣苦,便以逗弄這少女為樂,稍洩悶氣,又可見她生氣的模樣,聊以自慰,以為見到了姑姑。他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眾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豈知楊過從地下爬將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幹甚麼?你們吵些甚麼?」楊過想起小龍女問他要不要她做媳婦,便叫道:「她是我媳婦兒,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甚麼世界?」那少女柳眉倒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腰裏。那大漢怒極,罵道:「小賤人,踢人麼?」提起醋缽般的拳頭搥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揮出,那大漢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眾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給他死命抱住了腿,卻那裏掙扎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來為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楊過這才鬆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聽後面一片叫嚷之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牽著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甚麼,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著提刀一揚。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瞧你這副髒模樣,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遙望市集中炊煙裊裊升起,腹中都感飢餓。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沉,道:「你幹麼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只是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逃開。兩人繞著大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小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傻蛋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中計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黑了,見道旁有座破廟,似乎無人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裏,等那傻瓜半夜裏睡著了,一刀將他砍死。」向破廟走去,推門進去,塵氣撲鼻,屋中神像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將神案抹乾淨了,躺在案上閉目養神。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雖不理會,卻覺有些寂寞,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掛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麼?」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塊黃獐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滋味仍頗不錯,坐近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噁心,欲待不吃,腹中卻又飢餓,只得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麼名字?」楊過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我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問來幹麼?」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我說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採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採摘凌霄花時摔斷了腿,武娘子為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凌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愈之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只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僕,將她擄往居處赤霞莊,本來也要殺卻,但見到她頸中所繫的錦帕,記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情知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繫於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於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竟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對她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逆來順受。李莫愁天性本非極惡,有了見面之情,此後既無重大原由,也就不再起心殺她了。陸無雙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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