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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4)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見帆船漸漸傾側,沉入海底,似乎五位師父的遺體也跟著沉入了海底。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尚是八月十三,忙連夜過江,買了一匹健馬,加鞭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津津樂道,是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抬頭望去,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簷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店中豎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匾額黑漆已有剝落,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仍擦得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

  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郭靖抬起頭來,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須垂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聲音已然哽咽。

  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你六位師父都到了麼?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檯面,除丘處機一桌放滿杯筷之外,其餘八桌每桌都只放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也就這麼安排。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法華寺裏端來了。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喝上幾碗。」

  郭靖轉過頭去,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乾淨,盛滿佳釀,酒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地在這裏喝酒談笑,盡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喜歡不盡。」

  丘處機又道:「當初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起始就盼你得勝,好叫江南七怪名揚天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奸殺賊,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他生長于金人王府,近墨者黑,我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愧對你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在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各位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當真輸得心服口服。」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嗎這般傷心?」

  郭靖放聲大哭,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驚,忙問:「什麼?」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餘五位都……都不在了。」

  丘處機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裏竟禍生不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杆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撲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帶著滿缸酒水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麼死的?快說!」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地走上樓頭,一身青衣,神情瀟灑,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

  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亢龍有悔」隔桌衝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使盡了平生勁力,聲勢猛惡驚人,只盼與死仇同歸於盡,再也不留餘力自保。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一旁。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櫃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舊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地叫苦,顛三倒四地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

  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縱身躍起,立時又搶上樓來。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一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腰間刀鞘中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心道:「拚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砍上兩刀。」奔到窗口,踴身便跳。

  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淩空躍落,手裏握著一柄白光閃閃的短刀,眾人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裏去了?」那老者見他手握鋼刀,神情兇狠,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他又奔上酒摟,四下瞭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劃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坐在船尾蕩漿。

  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扳槳隨後跟去。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啪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劃,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

  郭靖自言自語:「得沉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後隱隱有兵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吆喝呼應,卻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樓下無人,奔上樓梯,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邊,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心中稍寬,待得看清接戰眾人的面目,又不覺一驚。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再定睛看時,那青年道士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後心。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但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璿」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想是他武功較遜,眼睛盲了,又不諳陣法,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後,臨時再加指點。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著黃藥師鬥得極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餘人俱赤掌相搏,戰況已兇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更加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似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盡避讓敵刃,竟未還過一拳一腳。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廣大,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

  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贊:「好旋風掃葉腿法!」黃藥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見他滿臉輕鬆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生疑,見黃藥師左掌斜揮,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劈下去,已從守禦轉為攻擊。

  這一掌劈到,劉處玄本來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璿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但柯鎮惡目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迅如電閃的高明掌法,哪裏還能隨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已遲了一步。

  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拍到頂門,但黃藥師有意容讓,掌到敵頂,稍有停滯,讓劉處玄來得及倒地滾開。馬鈺與王處一在旁雙劍齊出救援。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斗之陣卻也散亂了,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疾沖過去,沖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廣甯子郝大通。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微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樑,黃藥師動如脫兔,已闖出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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