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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3)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均臉上沒半點血色。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地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吧,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一燈說到這裏,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師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跟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什麼仇怨,也一報還一報地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

  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隻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呆望肚兜,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長聲哀哭,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雪山采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四個弟子追查歐陽鋒的蹤跡,子柳卻查到瑛姑在湘西桃源林中的沼澤裏隱居,修習武功。我擔心她修練上乘功夫時走火出事,便從大理過來,長時在這荒山上坐禪,盼能就近照料,又派人為她種樹植林,送她糧食用品……」黃蓉插口道:「師伯,你心中一直十分愛她,捨不得離開她,可不是嗎?」一燈歎了口氣,說道:「他們四個不放心,跟著來服侍我,大夥兒搬到了這裏,也就沒再回大理。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叫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的心窩,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地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也知師伯一直在照顧她,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地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鋼刀。師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裏?這畫又有什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幾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讀道:「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歎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讀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師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料想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地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歎道:「你也不須自責,你如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峰。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師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加要緊。」一燈「啊」了一聲:「什麼事?」黃蓉道:「老頑童給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地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歎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叫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份上,盡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做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師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吧。」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漠不關心地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回房。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師伯吩咐,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遭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師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地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裏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為他掌力所迫,一步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出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地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适才冒犯,實為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姓周的小孩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不閃不避,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定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只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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