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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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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癒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裏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卻哪裏攔得住,都給她揮掌打了開去。我抬起頭來,只見她臂彎裏抱著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的死,我決沒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賜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麼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宮求懇。 「我越聽越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什麼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給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孩子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沒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嗎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低低驚呼一聲,說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吧?」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地來加害一個孩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裏,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生怖。 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為了保全全真教聲譽,竟爾千里迢迢地趕來殺人滅口……」 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什麼,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惡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不錯。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孩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不停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當真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師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 一燈似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內衣,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內衣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叫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鴦鴛,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對你不住,再沒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蹟,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呆呆地瞧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 「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地侍奉我,沒半點違背我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地瞧他。她眼怔怔地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地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叫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地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裏,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到我的話,只望著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愛憐、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 「她全沒留心自己容顏有了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令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裏想:她一直愛惜自己容顏,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便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地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裏,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消失的性命。」 說到這裏,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地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對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地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一對鴦鴛,親親熱熱地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什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轉頭見到她鬢邊白髮,身出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地撇在宮裏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耗損功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地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叫人難以違抗,我解開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叫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地睡吧,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地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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