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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4)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只向前望,每人心中都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先後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濛濛升起,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肯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麼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叫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從政多年,什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的,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背上感到一陣寒意:「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麼?」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地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見她武功大進,都感駭異。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什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地跪在這裏,想拜死我麼?」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說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嗎?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什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算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雖違了師命,事急從權,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沖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中早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麼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向瑛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刹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跤跌翻。樵子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過。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給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手肘關節已讓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對方臂彎裏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其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剋星。她處心積慮地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虎吼一聲,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地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地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我竟沒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便問:「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逕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滑過他身側,不料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鼓勇直沖。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給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拇指食指施勁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遭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地對攻,忙鬆手放開他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一瞬之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深得地利之便,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地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暗器,若手忙腳亂地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叫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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