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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1)


  一燈大師低低歎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我乃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後妃嬪禦,人數也甚眾多,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更甚少有親近的時候。」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裏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叫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騙我。」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叫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跟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又怎能是他對手……」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

  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打傷,他是三招兩式,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周師兄這麼說,正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地向他請教。」

  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呆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吧?」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體統。」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什麼?」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嗎?」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閒話,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眼,道:「怎麼?我問不得麼?」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當重傷,自作別論。」黃蓉道:「好吧,就算如此。後來怎樣?」

  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于王真人面子,只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什麼啊?怎麼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幹,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大為惱怒,歎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裏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

  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什麼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奉若神明,但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不在意,續道:「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若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豈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也決不逃避。請你快快殺了我吧!』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只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麼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不接。周師兄松了手,那錦帕落在我足邊。周師兄重重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打得滿臉是血,向我磕頭告別,此後就沒再聽到他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不住賠罪,跟著也走了,聽說他不久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這麼一點兒,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師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恐怕比不上你的四位弟子。」一燈道:「全真七子名揚天下,好得很啊!」黃蓉扁嘴道:「完全不見得!武功人品都是漁樵耕讀強些!」又問:「那塊錦帕後來怎樣?」

  四弟子聽她稱讚自己,都有點高興,但又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地呆著,好生氣惱,拾起錦帕,見帕上織著一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我冷笑一聲,見鴦鴛之旁,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忙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胡說八道地打岔!」一燈大師歎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裏便翻來覆去地念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什麼什麼頭先白。蓉兒,還有什麼?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做錯了事也不知道,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黴。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

  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到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歎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大為驚異,一齊望著師父。

  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不愧是藥兄之女。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師伯,其實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師伯,你說我錯了麼?」

  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什麼。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裏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地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裏飛簷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他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師伯你幹嗎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老頑童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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