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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6)


  郭靖雙足使勁,以「千斤墜」功夫牢牢站穩石上,屹立不動,閉氣凝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使勁上抬,只感大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或躍在淵」,雙掌猛舉,水聲響處,那巨石竟給他抬起。他變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時一招「見龍在田」橫推過去,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谷間激蕩發出回音,轟轟然良久不絕。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隻金娃娃,一步一步從瀑布中上來。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丈來高。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哪裏跳得上來,垂下鐵槳,想要讓他握住,吊將上來。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只怕一鬆手又給滑脫逃去,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陡然從瀑布中鑽出,跟著左足在深溝邊上橫裏一撐,已借力躍到岸上。

  黃蓉沒想到他功力已精進如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衝擊儼若無物,又驚又喜。其實郭靖為救黃蓉,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那漁人更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扎,哇哇而叫,宛如兒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伸手交給漁人。

  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拋回水裏去吧,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幹嗎?」漁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受惠不報,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什麼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

  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倘若當真不治,陰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負著你,也就是了。咱們走吧!」他下定決心,說得斬釘截鐵。既已吐露了心意,便覺輕鬆,黃蓉生死如何,反不如何焦慮,總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死不瞑目。」漁人問道:「什麼?」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無路可上,你如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什麼法子?」那漁人心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甚易。這水流從右首轉過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告辭了!」站起身來,扶著郭靖轉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那漁人見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走,口中稱謝,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

  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吧?」黃蓉道:「好,你愛做君子,那就做君子吧!」

  「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裏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地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用力擲入瀑布的上游。

  鐵舟一經擲出,他立即搶起鐵槳,挾入左腋,右手橫抱黃蓉,鐵舟已順著水流沖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暗器,踴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囊中包著的軟蝟甲彈開。這時水聲轟轟,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眼見鐵舟隨著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倘若沖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數尺。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一扳,鐵舟又向上逆行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駡,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臭丫頭!」「小賤人!」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淨是罵我。」

  郭靖全神貫注地扳舟,哪裏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下,卻也極為急促,郭靖劃得面紅氣促,好幾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那一招。每一槳出去,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

  黃蓉贊道:「就是讓那壞蛋漁人來劃,也未必能有這麼快!」

  又行一陣,劃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盤旋而上,溪水長了,水流雖向下沖,已不甚急。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著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鬱。靖蓉二人心曠神怡,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綠如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槳柄頂端,將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沖到,他未曾防備,鐵槳幾欲脫手,原來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沖而下,忙持雙槳續劃,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黃蓉歎道:「倘若我的傷好不了,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鐵舟忽然鑽入一個山洞。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只聽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郭靖道:「什麼聲音?」黃蓉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陡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餘,奔雪濺玉,兩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溪流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

  郭靖扶著黃蓉上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雙槳放入舟中,回過頭來,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條眩目奇麗的彩虹。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也不知說什麼話好,手攜著手,並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淨,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

  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是天地差!遲,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時流傳民間,到處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左手提著一捆松柴,右手握著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什麼,現下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好不容易。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聽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春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位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又聽他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什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

  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裏?」

  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微微一笑,記得昨晚那老者所唱的曲子,低頭唱道:「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如山!達,志如山!」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因此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她雖聰明伶俐,畢竟不是文人學士,如何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一首好曲子出來?昨晚記誦那老者所唱之曲,最後兩句本是「朝,對青山!晚,對青山!」這時改了幾個字,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只是她傷後缺了中氣,聲音未免過弱。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首小曲兒果然叫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也不多問,向山邊一指,道:「上去吧!」只見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頭上望,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雲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

  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聽不懂一半,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實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變卦,朗聲說道:「多謝大叔!」負起黃蓉,拔出金刀割下山邊一段較細的青藤,把黃蓉在自己背上緊緊綁住,雙手交握長藤,提氣而上。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什麼「……當時紛爭今何處?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郭靖愕然,問道:「怎麼?」黃蓉道:「反正人人都要死,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郭靖道:「呸,別聽他的。」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郭靖大聲道:「對啦,不論死活,我都背著你!」黃蓉道:「靖哥哥,你說陰世路上你也必定背著我,我倒不怎麼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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