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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5)


  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麼怪魚?」那漁人罵道:「你瞎了眼珠啦,這是魚麼?這是金娃娃。」郭靖受罵,也不惱怒,陪笑道:「請問大叔,什麼是金娃娃?」那漁人更加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這臭小賊囉唆什麼?」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哪敢輕易得罪,只打拱作揖地賠不是。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我家裏便養著幾對,有甚希罕了?」

  那漁人聽黃蓉說出「金娃娃」的來歷,微感驚訝,罵道:「哼,吹得好大的氣,家裏養著幾對!我問你,金娃娃幹什麼用的?」黃蓉道:「有什麼用啊?我見它生得好看,叫起來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兒一般,就養著玩兒。」

  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臉色登時和緩,道:「女娃兒,你家裏倘若真養得有,那你就須賠我一對。」黃蓉道:「我幹嗎要賠你?」漁人指著郭靖道:「我正好釣到一條,卻給他莽莽撞撞地一聲大叫,又惹出一條來,扯斷了釣竿。這金娃娃聰明得緊,吃了一次苦頭,第二次休想再釣得著。不叫你賠叫誰賠?」黃蓉笑道:「就算釣著,你也只有一條。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漁人無言可對,搔搔頭道:「那麼只賠我一條也好。」黃蓉道:「若把一對金娃娃生生拆散,過不了三天,雌雄兩條都會死的。」

  那漁人更無懷疑,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

  黃蓉微笑道:「你先得對我說,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漁人遲疑了一陣,道:「好,就說給你聽。我師叔是天竺國人,前幾日來探訪我師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對金娃娃,十分歡喜。他說天竺國有種極厲害的毒蟲,為害人畜,難有善法除滅,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蟲剋星。他叫我餵養幾日,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黃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個不小心,讓金娃娃逃入了這瀑布之中!」

  那漁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黃蓉小嘴一撇,道:「那還不易猜。這金娃娃本就難養,我先前共有五對,後來給逃走了兩對。」那漁人雙眼發亮,臉有喜色,道:「好姑娘,給我一對,你還剩兩對哪。否則師叔怪罪起來,我可擔當不起。」黃蓉笑道:「送你一對,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幹嗎這樣凶?」

  那漁人又笑又急,只說:「唉,是我這麼莽撞脾氣不好,須得好好改過才是。小兄弟,我給你賠不是了。好姑娘,你府上在哪裏?我跟你去取,好不好?這裏去不遠吧?」黃蓉輕輕歎了口氣道:「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漁人吃了一驚,根根虯髯豎了起來,喝道:「小丫頭,原來是在消遣老爺。」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往黃蓉頭上捶將下去,只見她年幼柔弱,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遲遲不落。郭靖早已搶在旁邊,只待他拳勁一發,立時抓他手腕。黃蓉笑道:「急什麼?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兒來吧。」

  郭靖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漁人聽他喉音一發,山谷鳴響,中氣充沛,不禁暗暗吃驚:「适才幸好未曾動手,否則怕要吃這小子的虧。」

  過不多時,雙雕循聲飛至。黃蓉剝了塊樹皮,用針在樹皮背後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對金娃娃,叫白雕帶來吧。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條衣帶,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雕足上。黃蓉向雙雕道:「到桃花島,速去速回。」郭靖怕雙雕不能會意,手指東方,連說了三聲「桃花島」。雙雕齊聲長鳴,振翼而起,在天空盤旋一周,果然向東而去,片刻之間已隱沒雲中。

  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喃喃地道:「桃花島,桃花島?黃藥師黃老先生是你什麼人?」黃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麼啦?」那漁人道:「啊!」卻不接話。黃蓉道:「數日之間,我的白雕兒會把金娃娃帶來,不太遲吧?」那漁人道:「但願如此。」望著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滿是懷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漁人不答,卻道:「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是誰叫你們來的?」郭靖恭恭敬敬地道:「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說是奉洪七公之命而來,但明明是撒謊的言語,終究說不出口。

  那漁人厲聲道:「我師父不見外人,你們找他幹嗎?」依郭靖本性,就要實說,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著,誤了黃蓉性命,說不得,只好權且騙他一騙,正要開言,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黃蓉容顏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們想要我師父治病,是不是?」郭靖給他揭破心事,哪裏還能隱瞞,只得點頭稱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沒能搶先撒謊。

  那漁人大聲道:「見我師父,再也休想。我拚著受師父師叔責駡,也不要你們什麼金娃娃、銀娃娃啦,快快下山去吧!」

  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絲毫轉圜餘地,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晌,倒抽涼氣,過了好一陣,上前躬身行禮道:「這位受傷求治的是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現下是丐幫的幫主,務求大叔瞧著黃島主與洪幫主兩位金面,指點一條明路,引我們拜見段皇爺。」

  那漁人聽到「洪幫主」三字,臉色稍見和緩,搖頭道:「這位小姑娘是丐幫幫主?我可不信。」郭靖指著黃蓉手中的竹杖道:「這是丐幫幫主的打狗棒,想來大叔必當識得。」那漁人點了點頭道:「那麼九指神丐是你們什麼人?」郭靖道:「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那漁人「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你們來找我師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遲疑未答,黃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漁人低頭沉吟,自言自語:「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這事該當如何?」黃蓉心想,乘他猶豫難決之際,快下說辭,又道:「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爺,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尚有要事奉告。」

  那漁人突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逼視黃蓉,厲聲道:「九指神丐叫你們來求見『段皇爺』?」黃蓉道:「是啊!」那漁人又追問一句:「當真是『段皇爺』,不是旁人?」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可是無法改口,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走上兩步,大聲喝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死了?」那漁人道:「段皇爺離此塵世之時,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身旁,豈有再命你們來拜見段皇爺之理?你們受誰指使?到此有何陰謀詭計?快快說來。」說著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橫裏來抓黃蓉肩頭。

  郭靖見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左掌圓勁,右掌直勢,使招「潛龍勿用」,擋在黃蓉身前。這一招純是防禦,便如在黃蓉與漁人之間布了一道堅壁,敵來則擋,敵不至則消於無形。那漁人見他出掌,勢頭卻斜向一邊,並非對自己進擊,微感詫異,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又進半尺,也沒碰到郭靖手掌,突與郭靖那一招勁道相遇,只感手臂劇痛,胸口微微發熱,這一抓立給反彈出來。

  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急忙躍開,橫臂當胸,心道:「當年聽洪七公與師父談論武功,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這兩個少年確是他弟子,倒不便得罪了。」見郭靖拱了拱手,神色謙恭,這一招雖是他占了上風,卻殊無絲毫得意之色,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道:「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來,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讓說中,無法抵賴,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兇狠,說道:「縱然九指神丐前輩自身受傷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見家師。兩位見諒。」黃蓉道:「當真連我師父也不能?」那漁人搖頭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黃蓉心中琢磨:「他說段皇爺已經死了,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還說就算師父受傷,也不能送他去見他師父段皇爺。除非他是胡言亂語,否則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實叫人難以索解。」尋思:「他師父在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無論如何,我們總得一見。」抬頭仰視,見那山峰穿雲插天,陡峭異常,更高於鐵掌山中指峰,山石滑溜,寸草不生,實無上山之路,那片大瀑布恰如從空而降,心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

  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閃爍,水底有物遊動。她慢慢走到水邊,定睛瞧去,只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黃蓉道:「唏!那不成,水這麼急,怎站得住足?別發傻啦。」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當能動他之心,引我們去見他師父。否則的話,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下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踴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黃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來,立足不定,搖搖欲倒。那漁人也大吃一驚,伸手扶她站穩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來救郭靖。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沖猛擊,身子竟未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

  但見他一手一條,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只恐弄傷了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幾下扭動,掙脫了郭靖掌握,先後躥入石底。郭靖急搶時,卻哪裏來得及,刹那間影蹤不見。黃蓉失聲低呼,忽聽背後一人大聲驚叫,回過頭來,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後,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著兩柄鐵槳,似是要下水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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