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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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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馬到午間已奔出百餘里之遙。兩人在路旁一個小飯鋪中打尖,黃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湯。郭靖一問,知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黃蓉喝了米湯後,呼吸急促,暈了過去。郭靖大驚,眼見無法趕路,問那小飯鋪是否可借間房休息,飯鋪主人道:「客官,這裏年荒地貧,鄉下人哪有多餘的鋪位房間。過去五里,有家米鋪貨棧,地方倒大,客官既有病人,去求借房借宿,只消出得了錢,或許能成。」 郭靖謝了,負起黃蓉,上馬走了五里路,果見路邊有三間大屋,磚牆甚高,門前停著三輛獨輪車,一輛車上裝了十幾隻米袋,一輛裝的是硬柴黑炭,另一輛裝的是蔬菜、油鹽、紅薯、雞鴨之類食物。郭靖走到門口,見有個老者坐在一張長凳上喝茶。郭靖打個問信,說道:「老丈,在下是行路之人,我這個妹子忽然得了急病,想請老丈行行好,借間房住宿一宵,自當奉上房飯錢。」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顆大銀錠,雙手奉上。 那老者六七十歲年紀,頭髮全白,頦下光溜溜的不留鬍鬚,微微一笑,神情倒還謙和,說道:「令妹病勢不輕,借宿一宵,自當答應,卻也用不著這許多銀兩。」郭靖聽那小飯鋪主人說道:「只消出得了錢,或許能成。」此刻只求對方肯收留,心想做生意之人,當然是銀子越多越好,說道:「多謝老丈,我兄妹感激不盡。這錠銀子先請收下,明日告辭,另有奉謝。」將銀錠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那老者道:「客官貴姓?」郭靖道:「在下姓郭,我這師妹姓黃,老丈尊姓?」那老者道:「老朽姓楊。客官請先喝杯茶。」在茶杯中斟茶。郭靖扶著黃蓉坐在板凳上,見她呼吸略順,心中稍寬。 那老者看了看郭靖雙足昨晚所沾黑沼污泥,此時已經幹了,顏色深黑,與鞋上、腳踝上平常泥色不同,說道:「客官昨晚是從那邊樹林中來,竟沒迷路,也真了得。」郭靖微笑道:「那是僥倖碰巧罷了。」他眼光一瞥間,見三輛獨輪車的木輪上也沾滿了深黑色幹泥,心中微生疑慮。那老者道:「這些車子,是送糧食、蔬菜去林子中的。」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瑛姑住在黑沼之中,糧食、柴炭、蔬菜、油鹽之類,自須外面送去。」 郭靖先喂黃蓉喝了杯茶,自己喝了一杯。那老者引入內堂,一間房中有兩張床鋪,掛著青紗帳子,床上鋪著草席,各有一條薄被,白木桌椅,倒也乾淨。郭靖扶著黃蓉在床上躺好,伸掌按在她靈台穴上,極緩極緩地給她寧氣,生怕又牽動她內息,引得她嘔血,不敢再試《九陰真經》「療傷章」中順內息、通周天的法子。過了一會,一個小廝托著木盤,送進乾飯和稀粥進房,有些臘魚、臘肉之類菜肴。郭靖服侍黃蓉吃了半碗粥,她勉強吞咽,卻吃不下菜肴。 兩人用過膳後,躺下休息。黃蓉道:「靖哥哥,你永遠這麼陪著我。我的傷勢一百年好不了,我也開心得很。」郭靖道:「只要你不嫌氣悶,我陪你一百年。」黃蓉道:「你那華箏公主呢?」郭靖一怔,說道:「我答允過娶她的,但我要先陪你一百年、兩百年,她如肯等,就等一百年、兩百年好了。唉,蓉兒,我死也離不開你,只好對她不住了……兩百年之後,她變成個白髮皺面皮的老太婆,我自然不能娶她了。」黃蓉笑道:「那時候我也變成了個老太婆了。」郭靖道:「你變了老太婆,我還是要娶,你那時是個美麗可愛的好蓉兒老太婆……」就在這時,只聽得堂上一個蒼老的聲音唱起曲來,曲調是到處流唱的《山坡羊》,聽他唱道:「清風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朝,對青山!晚,對青山!」黃蓉喝彩道:「好曲子!靖哥哥,《山坡羊》曲子我聽得多了,少有這一首這麼好的。不知是誰作的,我記下來唱給爹爹聽。」默默記誦,手指輕彎,打著拍子。 她說話甚輕,房外唱曲的老者卻聽見了,在門外笑道:「姑娘,你是知音,可知這首曲子的來歷嗎?」黃蓉輕聲道:「請他進來。」郭靖朗聲道:「老丈請進。」 那老者走進房來,坐在床前椅中。黃蓉道:「這首曲子的來歷,還要請教。」那老者道:「這首曲子流傳至今,少說也有三百多年了。那是唐朝天寶年間傳下來的。」黃蓉奇道:「這麼久了?請老丈指教。」 那老丈道:「姑娘是聰明之極的人,聽老朽的口音,或者料到我本是雲南人。」黃蓉心道:「你說話的口音腔調,跟那討厭的瑛姑有三分相似,莫非那瑛姑也是雲南人?」說道:「老丈說話口音,與本地的湘西人確有些不同,又軟又糯,好聽得很,原來是從雲南來的。」那老者微笑道:「老朽一向生長在雲南大理,後來上司派我到這裏,先指揮工人建屋,種植樹木成林,以後在這裏長住,專責供應林子裏的衣食用物。」黃蓉點點頭,她沒力氣多說話,同時瑛姑友敵不明,也不願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那老者道:「兩位昨晚既從林子裏來,那邊也沒傳來話說不準接待,那麼跟兩位說說舊事也不打緊。現今我們雲南有大理國,從前叫做南詔,唐朝天寶年間,南詔國的國王是合羅鳳,國勢強盛,唐朝和吐蕃都拉攏他。唐明皇寵倖楊貴妃,重用李林甫、楊國忠做宰相,朝政混亂。天寶十年(當時叫做天寶十載),楊國忠派鮮于仲通從劍南帶兵八萬去打南詔,打到了曲州、靖州,後來大敗于瀘南,唐兵損折六萬人。到天寶十三年,楊國忠再派李宓從劍南帶兵七萬打南詔,合羅鳳陛下善於用兵,誘敵深入,激戰之後,李宓被擒,全軍覆沒,無一得還。唐軍兩次大敗,被俘和逃散的唐將唐兵十餘萬人,全數流落再雲南,老朽的祖先就是唐兵的小軍官,在雲南娶了擺夷(今白族)的女子,安家立業,綿延至今。老朽的父親家道中落,無以為生,將老朽淨了身,到大理國宮中做太監,可讓兩位見笑了。」 黃蓉道:「不敢,聽說大理國段皇爺是一位聖帝賢君,老丈服侍段皇爺,那也好得很啊!」那老者道:「姑娘年紀輕輕,見識高明,真正了不起。」聽黃蓉稱段皇爺為「聖帝賢君」,很是歡喜,又道:「這《山坡羊》的曲子,還有好幾首,是老朽的祖宗傳下來的,聽說當年在長安城中流傳很廣,貴裔庶民,很多人都會唱。唐將唐兵,有的從四川來,有的從長安來,被俘不死,淪落雲南,這些小曲便也在雲南落地生根了。只雲南口音跟北方不同,有些小小改動。」(注見本回之末) 那老者告辭了出去,怕打擾黃蓉休息,曲子也不唱了。郭靖道:「不知那瑛姑在布囊中藏了些什麼。」取出白布小囊,拉斷縫線,原來裏面是張簡陋的地圖,圖旁注著兩行字道:「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路盡處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達時拆紅色布囊。」 次晨二人用過早餐,向老者告別,郭靖又送了一錠銀子,楊老者推辭不收,郭靖堅決要送,討了些乾糧炊餅收入懷裏。兩人上馬而行,依著地圖所示行出七八十里,道路漸窄,再行八九里,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一條羊腸小道,僅容一人勉強通行,小紅馬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負起黃蓉,將小紅馬留在山邊一家人家啃食野草。 循著陡路上嶺,約莫走了一個時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須得將黃蓉橫抱了,兩人側著身子方能過去。這時正當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鑠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將驕陽全然遮去,倒也頗為清涼。 又行一陣,郭靖腹中饑餓,從懷中取出乾糧炊餅,撕了幾片喂在黃蓉嘴裏,自己也不停步,邊走邊吃,吃完三個大炊餅,正覺唇幹口渴,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當即加快腳步。空山寂寂,那水聲在山谷間激蕩迴響,轟轟洶洶,愈走水聲愈大,待得走上嶺頂,只見一道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聲勢驚人。從嶺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間草屋。郭靖揀塊山石坐下,取出紅色布囊拆開,見囊內白紙上寫道:「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郭靖看到「段皇爺」三字,吃了一驚,讀了出來。黃蓉本已極為疲累,聽他說到「南帝」,心中一凜,道:「段皇爺?西毒也提過師父的傷恐怕只段皇爺能治。我聽爹爹說過,段皇爺就是『南帝』,他在雲南大理國做皇帝……」雲南與此處相隔萬水千山,三日之間哪能到達,不禁胸中涼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頭,和他同看紙上的字:「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彼多行不義,隱居桃源,外人萬難得見,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故須假言奉師尊洪七公之命,求見皇爺稟報要信,待見南帝親面,以黃色布囊中之圖交出。一線生機,盡懸於斯。」 郭靖讀畢,轉頭向著黃蓉,卻見她蹙眉默然,即問:「蓉兒,段皇爺怎麼多行不義了?為什麼求醫是更犯大忌?漁樵耕讀的毒手是什麼?」黃蓉歎道:「靖哥哥,你別當我聰明得緊,什麼事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將她抱起,道:「好,咱們下去。」凝目遠眺,見瀑布旁柳樹下坐著一人,頭戴斗笠,隔得遠了,瞧不清楚在幹什麼。 一來心急,二來下嶺路易走得多,不多時郭靖已背著黃蓉快步走近瀑布,見柳樹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塊石上,正自垂釣。這瀑布水勢湍急異常,一瀉如注,水中怎會有魚?縱然有魚,又怎有餘暇吞餌?看那人時,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一張黑漆漆的鍋底臉,虯髯滿腮,根根如鐵,雙目一動不動地凝視水中。 郭靖見他全神貫注地釣魚,不敢打擾,扶黃蓉倚在柳樹旁休息,自己過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麼魚。等了良久,忽見水中金光閃動,那漁人臉現喜色,猛然間釣竿直彎下去,只見水底下一條尺來長的東西咬著釣絲,那物非魚非蛇,全身金色,頭身俱扁,模樣甚是奇特。 郭靖大感詫異,不禁失聲叫道:「咦,這是什麼?」便在這時,水中又鑽出一條同樣的金色怪魚咬住釣絲,那漁人更是喜歡,用力握住釣竿不動。只見那釣竿愈來愈彎,眼見要支援不住,突然啪的一聲,竿身斷為兩截。兩條怪魚吐出釣絲,在水中得意洋洋地遊了幾轉,瀑布雖急,卻沖之不動,轉眼之間,鑽進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來了。 那漁人轉過身來,圓睜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地等了半天,偏生叫你這小賊來驚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兩步就要動武,不知如何忽地轉念,終於強自克制,雙手捏得骨節格格直響,滿臉怒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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