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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3)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什麼話好。

  瑛姑回過頭來,見他滿頭大汗,狼狽之極,心中酸痛:「我那人對我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聽見過的。」可是曾聽何人念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也不是黃蓉,於是低聲問道:「蓉兒,她念的詞是誰作的?說些什麼?」黃蓉搖頭道:「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知是誰作的,嗯,『可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鴛鴦生來就白頭……」說到這裏,目光不自禁地射向瑛姑的滿頭花白頭髮,心想:「果然是『可憐未老頭先白』!」

  郭靖心想:「蓉兒得她爹爹教導,什麼都懂,如若是出名的歌詞,決無不知之理。那麼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會是她爹爹,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唉,管他是誰吟過的。這位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她問我這句話,總不是信口亂問。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幹什麼……」

  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歷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

  猛然抬頭,說道:「你師妹給裘鐵掌擊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還是你這小子出手從中阻擋,總算沒立時斃命,但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只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時,心中怦地一跳,當真喜從天降,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叫道:「請老……不,不,請你施救,感恩不盡。」

  瑛姑冷冷地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麼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過了一會,瑛姑才道:「也算你們造化不淺,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三天之內可到。只那人肯不肯施救,卻是難說。」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來他決不至於見危不救。」瑛姑道:「說什麼不至於見危不救?見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誰不會?難道就能叫他出手救人?你給他什麼好處了?他為什麼要救?」語意之中,實含極大怨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現一線生機,只怕自己說錯一言半語,又複壞事。瑛姑道:「你們到這邊歇一忽兒!」手指左首一間小房。郭靖謝了,扶著黃蓉進房,讓她躺在一張竹榻上。只見瑛姑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頭提筆書寫什麼,寫了好一陣,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再取出針線,將布包折縫處密密縫住,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才回進房來,說道:「出林之後,避過鐵掌幫追兵,直向東北,到了桃源縣境內,開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該當如何,裏面寫得明白。時地未至,千萬不可先拆。」郭靖大喜,連聲答應,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縮手道:「慢著!若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性命,我卻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當有報,請前輩吩咐便了。」瑛姑冷冷地道:「假若你師妹不死,她須在一月之內,重回此處,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幹什麼啊?」瑛姑厲聲道:「幹什麼跟你有什麼相干?我只問她肯不肯?」黃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門術數,這有何難?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說道:「枉為男子漢,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分聰明。」將三個布囊遞過。郭靖接了,見一個白色,另兩個一紅一黃,當即放入懷中,道:「我如有師妹的一成聰明,就好得很了。」又再叩謝。瑛姑閃開身子,不受他大禮,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受你謝。你二人跟我無親無故,我幹嗎要救她?就算沾親有故,也犯不著費這麼大精神!咱們話說在先,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番話在郭靖聽來,極不入耳,但他素來誠樸,拙於言辭,不善與人辯駁,此時為了黃蓉,更加不敢多說,只恭恭敬敬地聽著。瑛姑白眼一翻,道:「你們累了一夜,也必餓了,且吃些粥吧。」

  當下黃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地養神,郭靖守在旁邊,心中思潮起伏。過不多時,瑛姑從後進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粳米粥,還有一大碟山雞片、一碟臘魚。郭靖早就餓了,先前掛念著黃蓉傷勢,並未覺得,此時略為寬懷,見到雞魚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向瑛姑謝後,輕拍黃蓉手背,道:「蓉兒,起來吃粥。」

  黃蓉眼睜一線,微微搖頭道:「我胸口疼得緊,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藥給你止痛,卻又疑神疑鬼。」黃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黃蓉一直放在懷內,洪七公與郭靖為歐陽鋒所傷後,都曾服過幾顆,雖無療傷起死之功,卻大有止疼寧神之效。郭靖應了,旋開瓷瓶蓋子,取了一粒出來。

  當黃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時,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後來見到那朱紅色的藥丸,厲聲道:「這便是九花玉露丸麼?給我瞧瞧!」郭靖聽她語氣怪異,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將一瓶藥丸盡數遞過給她。瑛姑接過,但覺芳香撲鼻,聞到氣息已遍體清涼,雙目凝視郭靖道:「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你們從何處得來?快說,快說!」說到後來,聲音已極慘厲。

  黃蓉心中一動:「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難道跟我爹爹哪一個弟子有甚干係?」只聽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瑛姑一躍而起,喝道:「黃老邪的女兒?适才瞧她傷勢,她衣服內襯的,便是桃花島的軟蝟甲吧?」雙眼閃閃生光,兩臂一伸一縮,作勢就要撲上。郭靖點了點頭,全身護在黃蓉身前。黃蓉道:「靖哥哥,將那三隻布囊還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們也不用領她情。」郭靖將布囊取出,卻遲遲疑疑地不肯遞過。黃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當真就死了。死又怎樣?」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淚水已在眼中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在腮邊直瀉而下。

  瑛姑望著窗外,喃喃叫道:「天啊,天啊!」拿了布囊瓷瓶,走入鄰室,背轉身子,不知做些什麼。黃蓉道:「咱們走吧,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郭靖未答,瑛姑已回進室來,說道:「我研習術數,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無用。命該如此,夫複何言?你們走吧,把布囊拿去。」說著將一瓶九花玉露丸和三隻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對黃蓉道:「這九花玉露丸於你傷勢有害,千萬不可再服。傷癒之後一年之約不可忘記。你爹爹毀了我一生,這裏的飲食寧可喂狗,也不給你們吃。」說著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

  黃蓉氣極,正欲反唇相譏,一轉念間,扶著郭靖站起身來,用竹棒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羅睺、計都的「七曜九執天竺筆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按:即西洋數學中的級數論);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按: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鑽研已頗精深。)

  她寫下三道題目,扶著郭靖手臂,緩緩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門,回過頭來,只見瑛姑手執算籌,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兩人走入林中,郭靖將黃蓉背起,仍由她指點路徑,一步步地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數錯腳步,不敢說話,直到出了林子,才問:「蓉兒,你在沙上畫了些什麼?」黃蓉笑道:「我出三道題目給她。哼,半年之內,她必計算不出,叫她的花白頭髮全都白了。誰叫她這等無禮?」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結下什麼仇啊?」黃蓉道:「我沒聽爹爹說過。」過了半晌,道:「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靖哥哥你說是麼?」她心裏隱隱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情愛糾纏?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卻不要。嗯,定是如此,人家不要,硬嫁成嗎?發脾氣有用嗎?」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著你的題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黃蓉道:「不知布囊中寫些什麼,只怕她未必安著好心,咱們拆開來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著她的話,到了桃源再拆。」黃蓉甚是好奇,忍不住地要先看,但郭靖堅執不允,只得罷了。

  鬧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躍上樹頂四下眺望,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先放了一大半心,數聲呼嘯,小紅馬聞聲馳到,不久雙雕也飛臨上空。兩人甫上馬背,忽聽林邊喊聲大振,數十名鐵掌幫眾蜂湧而來。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聽到郭靖呼嘯,急忙追至,裘千仞卻不在其內。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勁,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但覺耳旁風生,片刻之間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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