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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4)


  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一個小鎮客店中共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不料胖瘦二丐見他拿著幫主法杖,對他保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楊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裏險些死於非命,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雕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併不急迫,於是在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雕忽地飛回,對著華箏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雕帶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見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並,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卻哪裏是西毒的敵手?雙雕南飛本來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地喪生于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著郭靖的手,只咭咭咯咯地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話,自己一句不懂,變成了局外人,更加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媳婦。」一聽得此言,黃藥師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追問一句:「什麼?」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先已與華箏定親等情委婉地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地道:「原來他到桃花島來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朱聰道:「咱們總得想個……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黃藥師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黃蓉顫聲道:「爹,什麼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我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的的確確真心愛我,從來就沒把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喝道:「喂,小子,你快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一生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地道:「你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大禍,各自暗暗戒備,只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無濟於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地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若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黃藥師臉色稍和,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

  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如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我信得過你也不會當真愛她。難道我會不及她嗎?」

  黃藥師道:「好吧!我在這裏,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裏,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裏。你明明白白地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已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克制忍耐,而梅超風護師身亡,也令他一時心腸軟了。

  郭靖低頭沉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短劍,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為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這自然不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麼?」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瞭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我二人幼時是生死之交,你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如要迎她南來,我也必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說罷啪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忽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歎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跟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小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幾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然只有你一個人。」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為什麼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什麼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就只有你一個。我寧可死了,也決不能跟你分開。」

  黃蓉心中迷茫,又喜歡,又難過,隔了一會,淡淡一笑,說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豈不是好?」

  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揮掌向華箏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裏。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一停,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呯的一聲,黃藥師這掌打上馬鞍。最初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上,竟自死了。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骨健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之斃於掌下,武功之高,實所罕見。拖雷與朱聰等都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倘若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麼?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一楞之下,隨即會意,自己若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見她神色淒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時隔十五年,每日仍如在目前,現下陡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歎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地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什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受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朱聰搖頭不答。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吧,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頭兒,囉唆得緊,也沒什麼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歎道:「那就做幾天試試,當真嫌髒,就立即傳給別個吧。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麼?」黃藥師道:「那你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一起?」黃蓉道:「我跟他多呆一天,便多一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淒婉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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