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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5)


  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生性怪僻,卻也不禁聽得呆了。有宋一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讓眾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裏有過什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對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閒話一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幾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什麼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回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飛擲而出,十餘隻喜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黃藥師朗聲道:「情深愛重,盡皆虛妄,造什麼橋?早早死了乾淨!」轉過身子,飄然而去,眾人只一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後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自是歡喜,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雕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手刃仇人,為爹爹報仇。」哲別、博爾忽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點頭道:「正是。黃島主去過我們家裏,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這就要回去。你見到了洪幫主,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我們給他守門把關,包你穩當。」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與黃蓉返回臨安。

  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禦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裏有洪七公的影子?兩人找到了幾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幾日宮中並沒出現奸細刺客。兩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連騎西行。

  此時中國之半已為金人所占,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者只兩浙東西路、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京西南路、巴蜀五路、福建、廣南東西路,共十七路而已,國勢衰靡,版圖日蹙。這一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一條長嶺,突然間一陣涼風過去,東邊一大片烏雲疾飛過來。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雲未到頭頂,轟隆隆一個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灑將下來。

  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一陣狂風撲到,將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傘柄。黃蓉哈哈大笑,說道:「你怎麼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著大笑。眼見面前一條長嶺,極目並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郭靖道:「那麼咱們快跑。」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一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幹嗎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濕?』」郭靖笑道:「正是。」黃蓉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註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長嶺上遇雨一般。」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到過了長嶺,才見到一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濕,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一件農家老婦的破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地叫苦,忙過去問道:「怎麼啦?」

  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适才大雨之中,這幅畫可叫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看時,見紙張破損,墨蹟模糊,已沒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淋濕,決計不會顯現,只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黃蓉仔細辨認,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餘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洪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畔,可是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雲莊中,曾聽陸師哥和你六位師父談論那個騙人傢伙裘千仞,說他是什麼鐵掌幫幫主。爹爹說鐵掌幫威震川湘,聲勢浩大,著實厲害。難道這《武穆遺書》,竟跟裘千仞有關?」郭靖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什麼也不相信。」黃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問明瞭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岳陽樓而來。岳陽樓左近有家酒樓。

  二人上得酒樓,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縹緲嶸崢,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辣味甚重,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碗極大,筷極長,卻頗有一番豪氣。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你覺得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說得上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蹟說了一些,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肅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但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麼?我可不幹。」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倘若你不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道:「我也不會快樂!」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范仲淹做過一首《剔銀燈》詞,你聽人唱過麼?」郭靖道:「我自然沒聽過,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詞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回避?』」跟著將詞意解說了一遍。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很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麼?」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

  兩人對飲數杯。黃蓉望瞭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中年乞丐,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尋常仕商。只聽得樓邊一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天不停地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什麼,原來蟲兒中也有大言不慚的傢伙,倒叫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掛於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這老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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