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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3)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還是小姑娘知道厲害,我跟你們小娃娃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長輩的豈能以大欺小,隨便傷你。」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幾路高招,你可不許傷我。」說著立個門戶,左手上揚,右掌虛捲,放在口邊吹了幾下,笑道:「接招,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笑?」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哪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他以通臂六合掌法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隻小小手掌猶如兩隻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忽,右頰又吃了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沖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慢!」黃蓉笑道:「怎麼?夠了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靜室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一呆,隨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給綁在樹上,都感奇怪。

  歐陽鋒素聞裘千仞武功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死傷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麼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兒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正自遲疑,一抬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線繡著一隻駱駝,正是自己侄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後去而複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為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地道:「我徒兒梅超風怎樣啦,你侄兒也就怎樣啦。」

  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兒,其實卻是他親子。他對這私生兒子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歐陽克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跟他為難,只待這些人一散,就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哪知竟已遭了毒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直視,立時就要暴起動手,知道這一發難,當如排山倒海,勢不可擋,暗暗戒備。歐陽鋒嘶聲問道:「是誰害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藥師身分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加鏗鏗刺耳。黃藥師冷冷地道:「這小子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識。你去找他吧。」

  黃藥師說的本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卻立時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憤之極,向郭靖惡狠狠地瞪視片刻,隨即轉頭問黃藥師道:「你拿著我侄兒的文囊幹什麼?」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我破土尋圖,累得令侄入土之後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只可惜文囊在他身上,囊中那張總圖卻不見了,黃老邪還得費心追尋。你侄兒的遺體,我們仍好好安葬了,決不敢有絲毫損失。」歐陽鋒道:「好說,好說。」自知與黃藥師非拆到一二千招後難分勝負,而且自己也未必能占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經到手,報仇倒也並非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然後來相助自己,二人聯手,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他仍能冷靜審察敵我情勢,算來贏面甚高,便不肯錯過了良機,回頭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幾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你。」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後,雙目盯住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生死。

  黃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搖頭道:「小姑娘活潑可愛,我可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糟糕,這會兒當真不湊巧!」說著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麼?」裘千仞苦著臉道:「你等一會兒,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黃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一聲,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旁跑去,腳步蹣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褲子的屎。黃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地讓他跑開,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你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

  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後心擲去,叫道:「走遠些!」石子剛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遠些就是。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餘丈,在一排矮樹叢後蹲下身來。

  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這老賊臉皮雖厚,腳底下卻慢,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吧。」黃蓉見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劍,還有一隻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時從這老兒懷裏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時明知是假,卻猜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揚,猛將利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地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

  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真是浪得虛名,一輩子欺世盜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刻著一個「裘」字,掌背刻著一片水紋,說道:「這是湘中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東至九江,西至成都,任憑通行無阻,黑白兩道,見之盡皆凜遵,近年來久已不聞鐵掌幫的名頭,也不知是散了還是怎的,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麼?」心下沉吟,將鐵掌還給女兒。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

  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上彈去,錚的一聲輕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勁急。黃蓉與郭靖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蹲在地下不動,一瞬眼間,劍鋒已插入他背心。這劍雖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必重傷。

  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提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歐陽鋒适才凝視對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注視著二人,竟給裘千仞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均覺世上少了個勁敵,心下都感輕快。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陡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仰天長笑,左掌陡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

  兩人身子都微微一晃。歐陽鋒突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後會有期。」長袖上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要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為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強勁。郭靖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他剛才這招反打,借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快速無倫,竟為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讓開,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眾人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願給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與全金發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忽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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