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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7)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都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說話之聲。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歷久不忘。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布疑陣,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出手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遇到梅超風,他俠義心腸,素知黑風雙煞作惡多端,卻不知陳玄風已死,而梅超風重入師門後,已痛改前非,便即出手除害,卻非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

  馬鈺道:「託福,託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吧?」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

  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見過麼?」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准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知道梅超風這一撲淩厲狠辣,丘處機武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

  眼見梅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撲到,卻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道竟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激蕩,身子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力揮之下,身向後翻,雙足落上門坎,不禁大驚,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麼?」丘處機笑道:「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什麼洪七公、段皇爺了?」梅超風大惑不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地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之間,高低強弱竟如此懸殊?」

  郭靖在隔室旁觀,也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不過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二人合力,也決不能這麼一推就將她彈了開去。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領?

  梅超風性子強悍,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言語謙和,以禮相待,她便知難而退。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的造謠,只道周伯通當真已為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連稱「妖婦」,梅超風明知不敵,卻也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白蟒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吧!」

  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便,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我們坐著不動,你進招吧!」梅超風冷冷地道:「你們坐著不動,便想抵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什麼?」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揮處,生滿倒鉤的一條長鞭如大蟒般緩緩遊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白蟒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動,空手抵擋,倒要瞧瞧使的是何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她見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适才正是說要布天罡北斗。」黃藥師精通天文曆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璿,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成鬥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以天權亮度最暗,卻居魁柄相接之處,最為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斗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

  梅超風的白蟒鞭打向孫不二胸口,衝勁雖慢,勁道淩厲狠辣,那道姑仍凝坐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髏,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玄門正宗,怎麼她的服飾倒跟梅師姊是一路?」她不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為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道。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著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的髏髏,忽然銀鞭猛地回躥,就如一條蟒蛇頭上給人砍了一刀,箭也似地筆直向梅超風反沖過去。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撲面,急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心中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梅師姊哪能抵擋?」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陣花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于戰陣。敵人來攻時,正面首當其衝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然威不可當。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驚,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回蕩開,只因勢帶引,將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為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此時若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數苦功,給人安坐於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

  她猶豫不決雖只瞬息之間,時機稍縱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陣既經發動,若非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無可奈何下咬牙放脫鞭柄,為時已然不及。劉處玄掌力帶動,啪的一聲巨響,長鞭飛出打上牆壁,只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梅超風足下搖晃,給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成敗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後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多半不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心知不妙,左右雙掌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撐,馬鈺與郝大通的掌力又從後拍到。

  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又踏上半步,大喝一聲,右足飛起,霎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丘處機、劉處玄同聲喝彩:「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後地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然無法脫出。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昏黃月光下見梅超風長髮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直如虎躍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卻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將她牢牢困在陣中。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和「催心掌」功夫,要想沖出重圍,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時七子要傷她性命,原只舉手之勞,但始終不下殺手。

  黃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功。似她這般武功高強的對手,哪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可是她這番猜測,卻只對了一半,借梅超風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風雖無好感,然究屬同門,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願再看,把小孔讓給郭靖。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鬥。

  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地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大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個人內力相連,瞧出來了麼?」郭靖得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言語,一句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佈陣之法,竟不喻自明地豁然而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手掌幾乎要脫開黃蓉手掌。

  黃蓉大驚,急忙挽住。郭靖一凜,隨即坐下,又湊眼到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斗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雖尚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將出來,都等如是在教導他《九陰真經》中體用之間的訣竅。那《九陰真經》是前輩高人黃裳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根本要旨原無差異,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固大有進益,畢竟他心思遲鈍,北丐與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路,是以領悟有限,此時見七子行功佈陣,以道家武功印證真經中的道家武學,處處若合符節,這才是真正的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藥兄,你先出手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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