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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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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睬,神色更加恭謹。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于七日前動身西去。」楊康越來越胡塗,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楊康心中詫異,他本想儘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麼,既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 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不能攔阻。當著二丐之面,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穆念慈提及往事,當年跟二丐曾有過一番交道,洪七公又指點過她武功,二丐神態更大為親熱,便邀她同赴岳州之會。穆念慈深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 丘處機本來對楊康甚為惱怒,立即要廢了他武功,只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後,捨棄富貴,複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撚長須,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 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蔔自遣,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上身上衣服,撕下兩袖,將衣服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感念師恩,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 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談,果真不錯。他們剛從桃花島回來。」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郝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本來該與郭靖同去,但等他不到,他們便自行去了。哪知黃藥師不在島上。」丘處機道:「好險!幸虧黃老邪不在!」 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半夜醜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待得片刻,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長須長髮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裏揮著一柄大蒲扇,邊笑邊談地進店,見到全真五子只微微點了點頭,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裏。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傢伙又如何騙人。」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甚為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麼?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吧?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他奔跑迅速,沒追趕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那時他身穿青布長袍,臉蒙人皮面具,有若僵屍,當時不知便是黃藥師,此刻為了圓謊,便拉扯在一起,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大有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受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裏,容色淒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定然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裏候我好音便了。」眾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坎,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武功雖然了得,我卻有制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歎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襲老前輩指點。」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留在腹上。 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竟行若無事,實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委實深不可測。卻哪裏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並,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諑。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甯,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志平功力較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傷逐步解去,外傷創口起始愈口,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益。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以前時刻,郭靖只消不是以內息順逆運轉大小周天之際,可與黃蓉手掌短暫分離,起身行走數步,稍加活動,但到了這最後關頭,須得連續順逆運轉三十六次大小周天,俾得功行圓滿,中間不能稍有停頓,自己內息不足,萬不能離開黃蓉手掌,否則氣息岔道,立時斃命。 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裏,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但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否則你就是殺了我!」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斗!」郭靖聽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斗』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忙湊眼到小孔上張望。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入,料想當是譚處端了。他左腳已跨進門坎,忽而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到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嘭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躥進門來。月光下只見他頭髮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剩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狽。譚處端進門後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 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地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娘引到這裏來幹嗎?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靜夜之中,聽著她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她說話一停,便即寂靜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只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要衝進來動手。 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為平和沖淡。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魁梧。原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卻甚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殼外。」廣甯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淨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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