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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5)


  楊康心念一動:「眾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給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拖雷兄妹不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

  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地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郭大哥給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忽都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捶胸大哭。

  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只可惜孤掌難鳴,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便即橫刀自刎,拖雷眼捷手快,忙奪過刀來,說道:「妹子,不能自盡,咱們定須給郭靖安答報仇。」

  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裏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叫苦,卻無計可施。

  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裏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搖頭。楊康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自行出店。眾人隨後跟出。

  郭靖低聲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劍刺你的,難道不是他麼?這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

  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麼你在這裏?」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

  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給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丘處機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馬鈺卻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廝打,大師哥何必攔阻?」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好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於是傳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

  全真七子齊到,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哪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

  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給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

  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楊康道:「裏面沒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著!」轉頭問楊康道:「你在這裏幹什麼?」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頭髮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麼大啦。」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哥哥給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

  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

  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自不費吹灰之力,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這般信口開河,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於誰好呢?」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恨恨地道:「便是桃花島黃島主。」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殺江南六怪,郭靖死於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沒絲毫疑心。丘處機便即破口大駡黃老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罷休。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黯然無言。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聽得清清楚楚。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

  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地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裏之外,再也追趕不上。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了。」丘處機道:「就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

  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跟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她适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爹,自是極不樂意,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邊,她正和他手掌相接,熱氣相傳,她自毫不在乎。

  馬鈺擺了擺手,眾人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己,神色嚴峻,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裏,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後不肯應承親事,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

  丘處機接了過來,反復撫挲,大是傷懷,歎了幾口氣,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餘年,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他二人之死,其實為我所累。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為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於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人與郭靖有舊,均各惋惜傷感。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麼?」楊康道:「還沒有。」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吧。丘師哥,你今日為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均想:「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打上一架,倒也熱鬧好看。」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做主。」

  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麼事,姑娘你說。」穆念慈道:「我義父便是他生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是?」

  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

  穆念慈聽聲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肥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的三個那麼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她要待上前招呼,但兩丐進門之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都負著八隻麻袋,知這二人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大為不解。

  那瘦丐道:「聽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持棒在手,對竹棒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隨口「嗯」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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