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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4)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後勁風襲體,後頸已給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沒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麼?」楊康後頸要穴給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難倖免,冷笑道:「好吧,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歐陽克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适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不斷。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屢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克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吧。」高舉了手,咳嗽聲中在楊康頭頂虛擬一下,舉掌便即拍落。

  穆念慈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然高舉,抓住自己後頸的左手卻已放鬆。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克的屍身,餘怖尚在,兩顆心怦怦大跳。

  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識得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於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兩人适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曆,死裏逃生、陡然大喜之餘,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廝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都滿臉笑容。

  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分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又到村中雇人來抬了棺木,安葬于楊家舊居之後。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裏找去?」穆念慈奇道:「幹嗎?」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倘若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只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著,而且他壓根兒不知是你下的手。」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登感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什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卻大大惋惜,遺憾之極。哼,說什麼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麼?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閒事幹嗎?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忙沖出大門,抬起頭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雕,知道後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雕到了此處?」穆念慈也奔了出來,站在他身旁,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掛著一袋羽箭。

  白雕盤旋了一陣,順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路,叫他們跟這蒙古少女相會。」

  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裏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呼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郭靖又驚又喜:「怎麼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忽。

  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地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青一陣白一陣,适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什麼?你幹嗎心神不寧?」

  這件事他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

  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於此事始終全無所知,這時一聽,不由得驚得呆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

  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眉稍,問道:「為什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歡,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反正我只娶你,如果我不能娶你,我說什麼也不能活了。因此我也沒跟你商量。」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歎了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地說些什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回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雕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心中好生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以她說走就走,也沒人能加攔阻。白雕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畏懼金兵,金兵不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鬚?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至於同盟攻金,變成毫不費力地打落水狗,尚能乘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為?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拍馬便行。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拖雷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鏘,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著來了。

  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只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今日卻孑然一身,沒人理睬。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委實千難萬難。

  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

  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地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這村裏麼?倘若不在,就問到哪裏去啦。」眾軍士齊聲答應,一哄而散。過不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眾軍士于詢問一無所得之餘,順手牽羊,拿些財物,若非如此,何以懲處如此消息不靈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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