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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3)


  黃蓉握緊短劍,將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只好擲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卻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見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嗲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

  小姐。」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喜:「她怎麼也到這兒來啦?」

  傻姑适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地也不起身,這時才睡得夠了,從草堆中爬將起來。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併酬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過去揭開鑊蓋,見滿滿的一鑊白飯,正是彭連虎等人煮的。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當即裝起兩碗,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程瑤迦見無菜肴,飯又粗糲,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適意。

  程瑤迦道:「姑娘,我跟你打聽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傻姑道:「牛家村?這兒是牛家村。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道。」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地連連搖頭,奔了出去。

  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只見她端端正正地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暈紅,嘴角含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黃蓉只看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

  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門也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來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財。」原來這人是歸雲莊的少莊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怔,又叫了聲:「店家。」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子,登覺害羞,忙轉過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徑到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饑難熬,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饑餓,討碗飯吃,姑娘莫怪。」程瑤迦低下了頭,微微一笑,低聲道:「飯又不是我的。相公……請用便是。」

  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此處多遠?」

  程瑤迦和黃蓉一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程瑤迦襝衽還禮,靦靦腆腆地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道:「那好極了。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只聽陸冠英問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

  黃蓉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可偷偷愛上他啦。」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三來深信郭靖決無異志,胸中竟無妒忌之念,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黃蓉這番推測,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克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慘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高強,且為人厚道,一縷情絲,竟就此飄過去粘在他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來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鍾情。郭靖走後,程大小姐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裏悄悄離家。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過門,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當日曾聽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一路打聽,過江尋到臨安府牛家村來。她衣飾華麗,氣度高貴,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左近,但猛聽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頓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地來尋郭靖,這時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開口問的就是郭靖。程瑤迦心虛,只道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

  突然門外一張醜臉伸過來一探,又縮了回去。程瑤迦吃了一驚,退了兩步,那醜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鬥鬥。我比你還多一個頭,青天白日的,侯老爺可不怕你。」意思自然是說,一到黑夜,侯老爺甘拜下風,雖多了個頭,自忖也已管不了用。陸、程二人茫然不解。

  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求他們相助,只白饒上兩條性命,這二人最好是快些走開,可是又盼他們留著,擋得一時好一時,彷徨失措之際,多兩個幫手,終究也壯了膽子。

  彭連虎等一見雙頭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裏扮鬼,當即遠遠逃出村去,哪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叫大夥兒服我。」大踏步回進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一分為二,化身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

  侯通海罵了一陣,見這鬼並不出來,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但說要衝進屋去捉鬼,老侯只生三個瘤子,沒三個膽子。僵持半晌,見兩個妖鬼並無動靜,忽然想起鬼怪僵屍都怕穢物,當即轉身去找。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個,他一心捉鬼,也顧不得肮髒,脫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來。只見陸、程二人仍端坐中堂,他法寶在手,膽氣頓壯,大聲叫道:「大膽妖魔,快現原形!」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

  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一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股臭氣。

  侯通海尋思:「常聽人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厲。」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程瑤迦驚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一條長凳將糞包擋落,布衫著地散開,糞便四下飛濺,臭氣上沖,中人欲嘔。

  侯通海大叫:「侯老爺來了,雙頭鬼快現原形。」舉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渾人,武藝卻著實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陸、程二人一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並非尋常瘋子。」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嬌怯怯的似乎風吹得倒,只怕給這瘋漢傷了,忙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

  侯通海哪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弱,但與昨晚神出鬼沒的情狀大不相同,料定糞攻策略已然收效,妖鬼法力大減,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了我名字,用妖法來咒我嗎?老爺可不上當。」他本來自稱「侯老爺」,這時竟大有急智,將這個「侯」字略去,簡稱「老爺」,以免給妖鬼作為使法的憑藉,叉上鋼環當當作響,攻得更緊。

  陸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哪裏緩得出手來?數回合之間,已給逼得背靠牆壁,剛好擋去了黃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鋼叉疾刺,陸冠英急忙閃讓,通的一聲,叉尖刺入牆壁,離小孔不過一尺。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忙揮長凳往他頭頂劈落。侯通海飛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擊出。陸冠英長凳脫手,低頭讓過,侯通海已拔出了鋼叉。

  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在陸冠英腰間拔出單刀,遞在他手中。陸冠英道:「多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幫他拔刀。只見亮光閃閃的鋼刺戳向胸口,當即橫刀力削,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蕩了開去,但覺虎口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單刀在手,心中稍寬。只拆得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

  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時時存著個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使出全力,時候稍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顯然妖法已為糞便克制,膽子漸大,招數越來越狠辣,到後來陸冠英漸感難以招架。

  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肮髒,縮在屋角裏觀鬥,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瘋漢的鋼叉之下,遲疑了一會,終於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這位相公,我……我來幫你了,對不起得緊。」她也當真禮數周到,幫人打架,還先致歉,長劍閃動,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劍術。

  這一出手,侯通海原在意料之中,雙頭鬼化身為二,女鬼自當出手作祟。陸冠英卻又驚又喜,見她身手靈動,劍法精妙,暗暗稱奇。他本已給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擔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也平常,而且慌慌張張,看來不是作祟已久的「老鬼」,漸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風,以一人敵二鬼,兀自進攻多,遮攔少。

  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鬥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苦在不能現身。否則的話,戲弄這三頭蛟於她最是駕輕就熟,經歷甚豐。

  只聽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不用跟他糾纏了。」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瘋漢,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奮力招架,向侯通海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為難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快讓這位姑娘退出。」侯通海雖渾,此時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占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鋼叉直刺橫打,極為兇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沖出去,陸某已極感盛情。」程瑤迦低聲道:「相公尊姓是姓陸麼?」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哪一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淨散人。我……」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相謝今日援手之德。」程瑤迦臉上一紅,說道:「我……相公……」轉頭對侯通海道:「喂,瘋漢子,你不可傷了這位陸相公。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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