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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2)


  完顏洪烈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子夜時分,江中隱隱傳來潮聲,又聽著村子盡頭一隻老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地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哀,更增煩憂。過了良久,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過來,忙翻身坐起,拔劍在手。楊康早已躍到門後埋伏,月光下只見一個蓬頭女子哼著兒歌,推門而入。

  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為意,摸到睡慣了的亂柴堆裏,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

  楊康見是個鄉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顏洪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蠟燭點燃了,拿出一本書來翻閱。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一隻飛蛾繞燭飛舞,猛地向火撲去,翅兒當即燒焦,跌在桌上。完顏洪烈拿起飛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會好好地給你醫治。」從懷裏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裏撫摸把玩。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讓開小孔,要他來看。郭靖眼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認得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當日在趙王府中見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只聽完顏洪烈輕輕地道:「十九年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見……唉,不知現下你的故居是怎樣了……」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蠟燭,開門走出。

  郭靖愕然:「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湊到黃蓉耳邊悄聲詢問。黃蓉點了點頭。郭靖胸間熱血上湧,身子搖盪。黃蓉右掌與他左掌相抵,察覺他內息陡急,自是心情激動,怕有兇險,又伸左掌與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寧定。過了良久,火光閃動,只聽得完顏洪烈長聲歎息,走進店來。

  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湊眼小鏡察看。

  只見完顏洪烈拿著幾塊殘磚破瓦,坐在燭火之旁發呆。郭靖心想:「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將短刀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間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低聲向黃蓉道:「你把門旋開了。」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雖輕而易舉,但咱們藏身的所在定會給人發現。」郭靖顫聲道:「再過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哪裏。」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媽媽和蓉兒要你好好活著。」

  郭靖心中一凜,點了點頭,將金刀插回腰間刀鞘,再湊眼到小孔上,卻見完顏洪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忽見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來。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顏洪烈身後,拿起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看了一會,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卻是楊康。

  郭靖心想:「是啊,你要報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機,一刀刺去,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裏還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們回來,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動手。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與藥瓶出了一會神,一陣風來,吹得燭火乍明乍暗,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防他夜寒著涼。郭靖氣極,不願再看,渾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懷體貼。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後,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歐陽鋒,要殺他還不容易?」郭靖點點頭,又用起功來。

  到破曉天明,村中幾隻公雞遠遠近近地此啼彼和,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俱感舒暢寧定。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一天啦。」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攔,我沉不住氣,差點兒就壞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聽我話。」郭靖笑道:「我哪一次不聽你的話了?」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蕩,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麼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問道:「想什麼?」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麼先前你想什麼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是一紅,嬌美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麼?我這麼想,真像歐陽克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大喜,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黃蓉低聲問:「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麼?」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沖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奶奶熊,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語調氣急敗壞,顯是說不出的焦躁。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麼鬼不鬼的?我跟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不堪。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裏撞到了鬼,他媽的,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更為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麼?」侯通海雖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個藍靛眼、朱砂鬍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我只一回頭,那判官就揪住我頭頸,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這判官跟廟裏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麼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也不得要領。

  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先後逃回。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鍊反縛在背後,彭連虎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加可笑,滿頭白髮給拔得精光,變成了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

  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駡,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都倒了大黴。彭連虎隱忍不語,要為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鍊。那鐵銹深陷肉裏,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遇上了大高手,但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跟他多辯。

  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麼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等聽了更加沒趣。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極,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了交過手。」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便也調息運功相應和。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饑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待得飯熟,侯通海打開櫥門,見到了鐵碗,一拿之下,自難移動,不禁失聲怪叫,又大叫:「有鬼!」使出蠻力,運勁硬拔,哪裏拔得起來?

  黃蓉聽到他怪叫,心中大驚,知道這機關免不得給他們瞧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此刻正當運息通行周天之際,只要兩人給迫得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憂,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小怪。侯通海不忿,道:「好吧,那麼你把這碗拿起來吧。」沙通天伸手去提,也沒拿起,口中「咦」的一聲。彭連虎聞聲過來,察看了一陣,道:「這中間有機關。沙大哥,你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拚,將短劍遞在郭靖手裏,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低聲囑咐郭靖,此刻暫停催動內息運轉周天,使得兩人手掌可以鬆開。但郭靖內傷未愈,較之常人更為衰弱,一觸即斃,自己又不能孤身逐去這群高手,郭靖既死,自己絕不能獨活,心下淒然,兩人畢命於斯,已是頃刻間之事。轉頭見到屋角裏兩具駭骨,靈機一動,忙用竹棒將兩個骷髏頭骨撥了過來,用力在一個大西瓜上撳了幾下,分別嵌了進去。

  只聽得軋軋幾聲響,密室鐵門已旋開了一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一頭長髮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天將門旋開,只見櫥裏突然鑽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怪叫。

  那怪物兩個頭並排而生,都是骷髏頭骨,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須。眾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未定;而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又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地都跟著逃了出去,只剩下歐陽克一人躺在稻草堆裏,雙腿斷骨未愈,走動不得。

  黃蓉籲了一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實在忍不住好笑,可是接著想到雖脫一時之難,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來,适才驚走,純系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當?定神細思之後,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斂,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門聲響,進來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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