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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5)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長須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麼?」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

  長須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南帝麼?」長須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跟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适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沒第三人及得。」

  長須人聽他讚揚,極是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老毒物歐陽鋒,也不是做皇帝的,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長須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麼?」

  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長須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什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裏囉唆地叫我什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驀地裏心中起了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什麼稀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年紀又不比他們大多少,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多半不是我兒子,我恐怕也不是你兒子,又分什麼長輩晚輩?」

  正說到這裏,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給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倘若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

  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手下,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晚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裏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麼?你真的不願麼?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麼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人品不好,我可不幹!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結拜?」說著左手輕揮,將那啞僕摔了個筋斗,跟著扯須拉發,雙腳亂跳,大發脾氣。

  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分差著兩輩,倘若依了前輩之言,必定為人笑駡。日後遇到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其實我鬍子雖長,年紀並不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叫道:「我把鬍子拔得光光的,那就不老了!」登時扯了十幾根鬍子下來。

  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嘴裏還稱我為前輩什麼的,那算不了數。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啞僕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金蘭便是。」

  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裏磕頭,你在洞外磕頭吧。」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裏?」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

  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叫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這般稀奇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什麼?快跟著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說什麼「郭靖今日與老頑童周伯通義結金蘭」云云,最後一句卻改作「連小老鼠小烏龜也打不過」。郭靖於是再行拜見兄長。

  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很,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美麗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

  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為父親知道了責駡,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思念黃蓉,不由得焦念如沸。

  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啞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

  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地追問不休。

  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裏。」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她和你好,怎麼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眉頭深鎖,便想出去尋找。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什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倘若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

  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裏?」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吧?」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接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髮,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什麼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倘若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吃什麼青菜、豆腐,怎樣大便小便,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麼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

  周伯通道:「咱們大宋以前有個皇帝,叫做徽宗。徽宗皇帝信的是道教,他於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什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的東西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牛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牛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地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道術,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也不知有多少字不識得,更別說領會什麼武功了。」

  周伯通歎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倘若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黴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黴?」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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