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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4)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於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叫道:「我們還要回去,再有重謝。」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高聲答應,卻仍不敢在島邊稍停。

  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

  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佈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如若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始終不來,四下裏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

  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他忽感害怕,在樹上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竟離原地越遠。

  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饑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忽然想起:「倘若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裏?」又想到父仇未複,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於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中都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烈,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地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然在前。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等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走了一會,聽得簫聲更加明徹清亮。他發足急走,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迭迭,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

  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互打信號,此起彼伏地吹簫戲弄他一般。

  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便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磕了幾個頭。只緣對黃蓉情深愛重,叩拜之時也極盡誠敬。當他叩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隨簫聲走進樹叢,再行一會,簫聲調子陡然變,似淺笑,似低訴,軟語溫存,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有點胡塗:「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

  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倒在地,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不思不念,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用功片刻,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全無思慮,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隻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的,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饑餓。他到了這個境界,更不受外界干擾,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

  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什麼猛獸?」跳起身來,後躍幾步,那對眼睛忽然一閃就不見了,心想:「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聽聲音是人聲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是他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不敢做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給枝葉疏疏密密地擋住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才依稀看清他面目。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髮,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給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年紀不小,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

  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地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地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歎了口長氣,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左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人抵禦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髮人心中一靜,便自行閉目運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

  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人是個妖邪魔頭,我豈非把事情弄糟了?」

  只聽那長須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只得坐在他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對面那長須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烏黑,雖然甚長,卻未見斑白,不知已有多少時候不加梳理,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的甚是嚇人。突然間那長須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門下?」

  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長須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麼?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長須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長須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什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長須人道:「你不打誑麼?」郭靖恭恭敬敬地道:「弟子不敢欺瞞。」那長須人點點頭道:「很好,也不必真死罷!坐下。」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長須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

  那長須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長須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長須人臉上登現欣羡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洪老叫化跟我年紀差不多,也不知誰老誰小,做他的徒孫,可不對勁。洪老叫化有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

  那長須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長須人道:「氣沉丹田,發勁吧。」郭靖凝力發勁。那長須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湧到,實在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長須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幸好他每出一招必留餘力,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便即站定。那長須人喃喃自語:「武功不錯,可也不算什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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