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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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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著,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著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地走進屋去。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身子卻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麼在這裏?」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湧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偏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嗎?」穆念慈點了點頭。 那日她與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給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後黃藥師吹奏玉簫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眾姬與蛇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於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倘若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清白。來到寶應後,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卻為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也不放在心上。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不免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 楊康乍見意中人,實為意想不到之喜,神情著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蓉笑道:「你會燒什麼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毫無笑容,說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跟父王在這裏說的話,都叫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軟了,不忍說出他放走完顏洪烈,只怕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地道:「你叫他『爹』不挺好麼?這可親熱得多,幹嗎要叫『父王』?」楊康低下了頭不說話。 黃蓉不明就裏,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彆扭,定是穆念慈怨楊康沒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拉拉郭靖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說些什麼。」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 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聽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裏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裏,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啪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臉色蒼白。 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就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什麼?」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裏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 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真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裏?」 楊康早已惱羞成怒,說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什麼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冰清玉潔麼?」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忽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為她得知,黃蓉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洩露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掛著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逕自去了。 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吧。」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劍柄上刻有「楊康」的字樣,交給了穆念慈。 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裏,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她想郭楊二人的匕首既分屬二女,姻緣已定,無可更動,不由得大為放心,又道:「姊姊,這是命中註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什麼,你可別傷心,我跟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中都去找完顏洪烈。姊姊,你如閑著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愛你愛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中都,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中都的,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首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地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 黃蓉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 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 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癡癡地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料知黃蓉怕髒,酒肴杯盤均甚精潔。 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率領僕役送來,自己只敬了酒,卻不與宴。等到深夜,洪七公仍然不來。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 筵席盡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中都,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你向我爹爹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什麼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什麼頭。為了你,我什麼事都肯做。」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云:「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他想自己先去,六位師父便可不去。倘若會齊之後,六師愛護弟子,不免定要隨同前赴桃花島。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雇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隨手一揮,將匕首深深插入船板,隨即拔出,將寒光閃閃的匕首尖頭指在舟子胸前,他大聲叫苦,不得不從。 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白,繁花似錦。黃蓉笑問:「這裏的景致好嗎?」郭靖歎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看的花。」黃蓉笑道:「這時候是夏天,好多花都謝了。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叫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就只愛吃愛喝,未必懂得什麼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很。」郭靖道:「你背後指責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隨後慢慢對他解說,桃花島之名,在於當年仙人葛洪在島上修道,仙去時在石上潑墨,墨水化成一朵朵桃花之形,遺留不去。(金庸按:此種石上花形,桃花島上至今猶存,為數甚多,餘在島上曾見過。實則為古生物之化石,猶如三葉蟲、燕子石化石之類。)島上本無桃花,他父親定居之後,這才大植桃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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