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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6)


  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託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後,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忽有一事不解,問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麼回事?」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什麼。」王處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這位高人是誰?」穆念慈道:「不是晚輩膽敢隱瞞道長,實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復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什麼門派,愈想著她的招式,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王處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麼?」王處一沉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麼找到楊大哥的後裔?」

  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後,到處探訪郭楊兩家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們背後,偷聽他們說話,這幾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奉命專程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裏,心下已是恍然。

  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地搬運這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後,不禁又氣憤,又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卻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並非全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後來查知那小王子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藝。」

  柯鎮惡道:「那小子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

  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油腔滑調地對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後對那小子說明他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

  穆念慈聽到這裏,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在王府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失身于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寡婦再嫁,亦屬尋常,未可深責,到頭來殉夫盡義,甚是可敬,無不嗟歎。

  各人隨後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什麼?」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時咱們仍不免寡不敵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什麼好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麼多?」

  馬鈺歎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輕時的豪邁之氣,總不能收斂……」丘處機接口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麼?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未可知呢。」丘處機豪氣勃發,說道:「大師哥忒也多慮。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裏?」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叫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

  馬鈺歎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餘年來不明下落。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心戒懼。」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江南六怪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之言,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沒插口,只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為懷,果然好得很。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

  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王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雖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內力不足,但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當,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下去。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地又挺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驚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怪,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輩高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麼?」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長怎麼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親傳,當真是莫大機緣。委實可喜可賀。」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歎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微一沉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裏麼?」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我啦。我還是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後再沒聽到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

  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處機接口道:「韓女俠,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麼?」韓小瑩道:「這倒聽人說過的,說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是。」丘處機道:「不錯。」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處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

  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

  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郭靖漲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地說不出口。

  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麼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

  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陡然間運力下壓。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機這一下竟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機快如閃電地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後力未繼,給丘處機輕輕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倘若抵擋不住,必向後跌,只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

  六怪聽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王處一道:「那一年先師、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位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極貪口腹之欲,華山絕頂沒什麼美食,他甚為無聊,便道談劍作酒,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

  丘處機道:「正是。」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愕,問道:「什麼?」郭靖重複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沉了臉,站起身來,問道:「為什麼?」

  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後嗣是男兒,指腹為婚之約不必守了,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

  丘處機虎起了臉,對郭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什麼分別?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

  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什麼遺言,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啞然失笑,臉色登和,說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魯莽。」便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複,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粉身難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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