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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5)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異:「怎麼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到底是怎麼樣的自己人。

  朱聰笑吟吟地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於一十八年前結下樑子,我們五兄弟都曾給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也給我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梁子至今未解……」轉頭對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乘人之危。」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

  朱聰又道:「可是我們與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的徒兒,獨力打敗了沙龍王的四位高足。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冷笑道:「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麼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麼?哈哈,還打什麼?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麼?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把手。

  彭連虎聽他瘋瘋癲癲地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要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他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勾,已把彭連虎指上毒針環勾了下來。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舉手看時,見掌心已遭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癢癢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厲害,愈不覺痛,只因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道如何著了道兒,抬起頭來,只見朱聰笑嘻嘻地躲在丘處機背後,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漬。

  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毒針環,以毒菱刺其掌心,於他只是末技而已。

  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上。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

  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後,任你彭寨主號稱『連虎』,就算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聰又笑嘻嘻地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隻手,我良言相勸,不如斬去了這只手掌,還剩下九百九十九隻。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兒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

  彭連虎這時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驚俱,也不理會他的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

  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你如捨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兒倆就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拿解藥來。」朱聰道:「大哥給他吧。」柯鎮惡從懷裏摸出兩小包藥,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拿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懷裏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啦。」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朱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

  沙通天怕又著了他妙手空空神技道兒,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槳,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什麼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藥來。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噹噹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

  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毒菱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地從懷裏掏出一件件物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彭連虎愕然呆了:「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麼變到了他身上?」原來朱聰右手和他把手之際,左手輕轉,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過。朱聰拔開鼻煙壺塞子,見裏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問道:「怎麼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

  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怔,依言遞給了王處一。王處一愕然不解,順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麼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急,一時三刻死不了人。」從懷裏又取出十多包藥來。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吧。」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五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氣惱,又佩服,心想:「這肮髒書生手法竟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拍拍衣袖上塵土,就把我懷裏的藥物都偷了去。」轉過身來,提起藥鋤一揮,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朱聰笑道:「這個麼,兄弟萬萬不是敵手。」

  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丘處機叫道:「好哇,都是響噹噹的字號。咱們今日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吧。」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完全復原。譚師哥、劉師哥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後,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後,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我們到江南去盜岳飛的遺書,那麼乘便就在江南相會。」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幾位朋友。」彭連虎道:「一言為定,就是這樣。」

  朱聰說:「這麼一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可。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哪,千不揀、萬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個東道也還做得起。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這時彭連虎早已半臂麻木,适才跟丘處機對答全是強自撐持,再聽朱聰嘮嘮叨叨地說個沒了沒完,怒氣填膺,但命懸人手,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言,好容易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忙將白色藥粉吞下。柯鎮惡冷冷地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彭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解藥為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

  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屍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幾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什麼意思?」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兒轉過了街角。

  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更萬萬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以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塗地,心悅誠服。我馬師兄、王師弟在此,俱是證見。」

  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柯鎮惡謙遜了幾句。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大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聽到丘處機這番服輸的言語。韓小瑩輕聲告訴郭靖,三月廿四日嘉興醉仙樓之約可以不必去了。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的喪事。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難受,說道:「姑娘,你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

  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說到這裏,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

  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怎麼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哥哥都染瘟疫死了。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兒,後來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丘處機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後就改姓楊吧。」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丘處機道:「幹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寧願姓穆。」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的卻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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