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射鵰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第十回 往事如煙(3)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幾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啞著嗓子道:「那老怪幹嗎要殺你?」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藥治傷,弟子便到王府來……」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是否完顏洪烈一黨?」當即住口。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藥。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藥,他大大生氣,非殺了我不可。前輩可是受了傷?弟子這裏有很多藥,其中五味是朱砂、田七、血竭、熊膽、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什麼傷,誰要你討好?」

  郭靖碰了個釘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做聲,要想舍她而去,總感不安,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什麼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頭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身不由主地到了她面前,忽覺頸中冰涼,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頭頸,只聽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來要背你出去。」轉身彎腰,負著她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背的,我可不受人賣好。」

  郭靖這才明白,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後輩恩惠。走到洞口,舉頭上望,看到天上的星星,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想:「剛才真死裏逃生,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著救我性命。我去說給蓉兒聽,只怕她還不肯信呢。」他跟著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也毫不費力地攀援了上去。

  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手臂忽緊,郭靖喉頭受扼,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心中驚慌,忙運內力抵禦。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半晌,才漸漸放鬆,喝道:「嘿,看你不出,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你說王道長受了傷,王道長叫什麼名字?」

  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問什麼,自然不會瞞你,何必動蠻?」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為玉陽子。」突覺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聽她氣喘喘地道:「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語音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又問:「王處一是你什麼人?幹嗎你叫他道長,不稱他師父、師叔、師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

  那女人道:「嗯,你學過全真派內功,很好。」隔了一會,問道:「那麼你師父是誰?」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俠。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劇烈地咳嗽了幾下,說道:「那是柯鎮惡!」聲音甚是苦澀。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從蒙古來?」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麼知道我從蒙古來?」

  那女人緩緩地道:「你叫楊康,是不是?」語音之中,陰森之氣更甚。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說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放在地下。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赫然是柄短劍。郭靖見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短劍寒光閃閃,柄上刻著「楊康」兩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短劍一柄,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結為兄弟,若各為女,結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兩人互換短劍,作為信物,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短劍後來卻在郭靖手中。他時年幼,不識「楊康」兩字,但短劍的形狀卻是從小便見慣了的,心道:「楊康?楊康?」他心思不靈,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才便聽王妃說過。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夾手奪過短劍,喝道:「你認得這短劍,是不是?」

  郭靖只消機靈得半分,聽得她聲音如此淒厲,也必回頭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著人家救命之恩,想來救我性命之人,當然是大大的好人,更無絲毫疑忌,立即照實回答:「是啊!晚輩幼時曾用這短劍殺死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了,連短劍都……」剛說到這裏,突覺頸中一緊,登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後推出,手腕立時給那女人伸左手擒住。

  那女人右臂放鬆,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誰?」

  郭靖給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時,只見她長髮披肩,臉如白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出力掙扎,但她五爪已經入肉,哪裏還掙扎得脫?腦海中一片混亂:「怎麼是她?她救了我性命?決不能夠!但她確是梅超風!」

  梅超風坐在地下,右手仍扼在郭靖頸中,十餘年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是賊漢子地下有靈,將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她頭髮垂到了臉上,仰頭向天,本來該可看到頭頂星星,這時眼前卻漆黑一片,想要站起身來,下半身卻使不出半點力道,尋思:「那定是我內息走岔了道路,只消師父隨口指點一句,我立刻就好了。在蒙古,我遇到全真七子,馬鈺只教了我一句內功秘訣,再下去問到要緊關頭,他就不肯說了。倘若我這時是在師父身邊,我就問一千句、一萬句,他也肯教,師父……師父,要是我再拉住你的手,你還……還肯再教我麼?」一霎時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勝,一生往事,陡然間紛至遝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作心肝寶貝地愛憐,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撫養,在我十一歲那年,用五十兩銀子將我賣給了一家有錢人家做丫頭,那是在上虞縣蔣家村,這家人家姓蔣。蔣老爺對我還好,蔣太太可凶得很。

  「在我十二歲那年,我在井欄邊洗衣服,蔣老爺走過來,摸摸我的臉,笑眯眯地說道:『小姑娘越長越齊整了,不到十六歲,必定是個美人兒。』我轉過了頭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來摸,我惱了,伸手將他推開,我手上有皂莢的泡沫,抹得他鬍子上都是泡沫。我覺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聲,頭上大痛,吃了一棒,幾乎要暈倒,聽得蔣太太大罵:『小狐狸精,年紀小小就來勾引男人,大起來還了得!』一面罵,一面打,拿木棒夾頭夾腦一棒一棒地打我。我轉頭就逃,蔣太太追了上來,一把抓住我頭髮,將我的頭拉向後面,舉起木棒打我的臉,罵道:『小浪貨,我打破你的臭臉,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將手指甲來掐我眼珠子,我嚇得怕極了,大叫一聲,將她推開,她一跤坐倒。這惡婆娘更加怒了,叫來三個大丫頭抓住我手腳,拉我到廚房裏,按在地下,她將一把火鉗在灶裏燒得通紅,喝道:『我在你的臭臉上燒兩個洞,再燒瞎你的眼珠,叫你變成個瞎子醜八怪!』我大叫求饒:『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饒了我!』蔣太太舉起火鉗,戳向我的眼珠!

  「我出力掙扎,但掙不動,只好閉上眼睛,只覺熱氣逼近,忽聽得啪的一聲,熱氣沒了,有個男人聲音喝道:『惡婆娘,你還有天良嗎?』按住我手腳的人松了手,我忙掙扎著爬起,只見一個身穿青袍的人左手抓住了蔣太太的後領,將她提在半空,右手拿著那把燒紅的火鉗,伸到蔣太太眼前。蔣太太殺豬般地大叫:『救命,救命哪,強盜殺人啦!』蔣家幾個長工拿了木棍鐵叉,搶過來相救,那男子一腳一個,將那幾個長工都踢出廚房,摔在天井之中。蔣太太大叫:『老爺饒命,老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那男子問道:『你以後還敢欺侮這小丫頭嗎?』蔣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爺要是不信,過幾天請你過來查看好啦!』那男子冷笑道:『我怎麼有空時時來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燒瞎了你兩隻眼睛再說。』蔣太太求道:『老爺,請你將這小丫頭帶了去。我們不要了,送了給老爺,只求老爺饒了我這遭。』那男子左手一松,蔣太太摔在地下。她磕頭道:『多謝老爺饒命,這小丫頭送了給老爺,她賣身錢五十兩銀子,我們也不要了。』那男子從衣囊裏摸出一大錠銀子,摔在地下,喝道:『誰要你送!這小姑娘我不救,遲早會給你折磨死。這是一百兩銀子,你去將賣身契拿來!』蔣太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張白紙文書來,左手還將蔣老爺拉著過來。蔣老爺兩邊臉頰紅腫,想是已給蔣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氣。

  「我跪倒向那男子磕頭,謝他救命之恩。那男子身形瘦削,神色嚴峻,說道:『不用謝了,起來吧,以後就跟著我。』我又磕了頭,說道:『若華以後一定盡心盡力,服侍老爺。』那男子微笑道:『你不做我丫頭,做我徒弟。』就這樣,我跟著師父來到桃花島,做了他的徒弟。我師父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他已有一個大弟子曲靈風、二弟子陳玄風,還有幾個年紀比我略小的弟子陸乘風、武罡風、馮默風。師父給我改了名字,叫梅超風。

  「師父教我武功,還教我讀書寫字。師父沒空時,就叫大師哥代教。大師哥曲靈風文武全才,還會畫畫,他教我讀詩讀詞,解說詩詞裏的意思。

  「我年紀一天天的大了起來。這年快十五歲了,拜入師父門下已有三年多了,詩書武功都已學了不少。我身子高了,頭髮很長,有時在水中照照,模樣兒真還挺好看,大師哥有時目不轉睛地瞧我,瞧得我很害羞。大師哥三十歲,大了我一倍,身材很高,不過很瘦,有點像師父,也像師父那樣,老是愁眉苦臉的不大開心,只跟我在一起時才會說幾句笑話,逗我高興。他常拿師父抄寫的古詩古詞來教我。

  「『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這幾句詞,是師父瀟灑瘦硬的字體,用淡淡的墨寫在一張白紙箋上。曲師哥一聲不響地放在我正在書寫的練字紙旁。我轉過頭來,見到他神色古怪,眼神更是異樣。我輕聲問:『是師父寫的?』他點點頭,又拿一張白紙箋蓋在第一張紙箋上,仍是師父飄逸瀟灑的字:『江南柳,葉小未成陰。十四五,閑抱琵琶尋。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我臉上熱了,一顆心忽然怦怦怦地亂跳,我心慌意亂,站起來想逃走,曲師哥說:『小師妹,你坐著。』我又輕輕地問:『是師父做的詞?』曲師哥說:『是師父寫的,這是歐陽修的詞,不是師父做的。』我舒了一口氣,松了下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