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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往事如煙(4)


  「曲師哥說:『據書上說,歐陽修心裏喜歡他的外甥女,做了這首詞,吐露了心意。他見到十二三歲的外甥女,在廳堂上和女伴們玩擲錢遊戲,笑著嚷著追逐到階下天井裏。歐陽修見外甥女美麗活潑、溫柔可愛,不禁動心。後來外甥女十四五歲了,更加好看了,歐陽修已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他只好「留心」,歎了口氣,做了這首詞。後來給人見到了,惹起了挺大風波。歐陽修那時在做大官,道德文章,舉世欽仰,給朝裏禦史們大大攻擊。其實,他只心裏贊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愛,又沒越禮亂倫,做詩詞過分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師父為什麼特別愛這首詞,寫了一遍又一遍的?』他左手中執著一迭白箋,揚了一揚,每張箋上都寫著『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他問:『小師妹,你懂了麼?』我搖搖頭,說道:『不懂!』他湊近了一點,又問:『你真的不懂?』我搖搖頭。他笑了笑,說道:『那你為什麼要臉紅?』我說:『我告訴師父去。』曲師哥臉色突然蒼白了,說道:『小師妹,千萬別跟師父說。師父知道了要打斷我的腿,那麼誰來教你武功呢?』他聲音發顫,似乎很是害怕。我們人人都怕師父,倒也怪他不得。我說:『我當然不會去跟師父說。哪有這麼蠢!招師父罵嗎?』曲師哥說:『師父才不會罵你呢。你來到桃花島上之後,師父罵過你一句沒有?』

  「真的。這幾年來,師父對我總是和顏悅色,從來沒罵過我一句話,連板起了臉生氣也沒有。不過有時他皺起了眉頭,顯得很不高興,我就會說些話逗他高興:『師父,哪個師哥惹你生氣了?陳師哥嗎?武師弟嗎?』陳師哥言語粗魯,有時得罪師父,師父反手就是輕輕一掌,陳師哥輕身功夫練得很俊,但不論他如何閃避,師父隨隨便便的一掌總是打在他頭頂心,不過師父也出掌極輕,只輕輕一拍就算了。武師弟脾氣倔強,有時對師父出言頂撞,師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連幾天不理睬他。武師弟害怕了,跪著磕頭求饒,師父袍袖一拂,翻他一個筋斗。武師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狽,搞得灰頭土臉的,師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氣了。

  「師父聽我這樣問,說道:『我不是生玄風、罡風他們的氣,是他們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爺的氣。』我說:『老天爺的氣也生得的?師父,請你教我。』師父板起了臉,說:『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我拉住他手,輕輕搖晃,求道:『師父,求求你,教一點兒,我不懂,你就多教點兒嘛!』每次我這樣求懇,總會靈光。師父笑了笑,走進書房,拿了幾張白紙箋交給我。我臉又紅了,不敢瞧他的臉,只怕箋上寫的又是『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幸好,一張張白紙箋上寫的是另外一些詞句:

  黃老邪錄朱希真詞

  人已老,事皆非。花間不飲淚沾衣。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

  老人無複少年歡。嫌酒倦吹彈。黃昏又是風雨,樓外角聲殘。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萬里東風,國破山河照落紅。

  今古事,英雄淚,老相催。長恨夕陽西去,晚潮回。

  「我說:『師父,你為什麼總是寫些老啊老的?你又沒老,精神這樣好,武功這麼高,那些年輕力壯的師哥、師弟們誰也及不上你。』師父歎道:『唉!人總是要老的。瞧著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師父頭上白髮一根根的多了起來。「高堂明鏡悲白髮,朝見青絲暮成雪。」』我說:『師父,你坐著,我給你把白頭發拔下來。』我真的伸手到師父鬢邊,給他拔了一根白頭發,提在他面前。師父吹一口氣,這口氣勁力好長,我放鬆了手指,那根白頭發飛了起來,飛得很高,飄飄蕩蕩地飛出了窗外,直上天空。我拍手道:『「萬古雲霄一羽毛」,師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載難逢,真是萬古雲霄一羽毛。』師父微微一笑,說道:『超風,你盡說笑話來叫師父高興。不過像今天這樣的開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師父文才武功再高,終究會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長大,終究會離開師父的。』我拉著師父的手輕輕搖晃,說道:『師父,我不要長大,我一輩子跟著你學武功,陪在你身邊。』

  「師父微微苦笑,說道:『真是孩子話!歐陽修的《定風波》詞說得好:

  「把酒花前欲問君,世間何計可留春?縱使青春留得住。虛語,無情花對有情人。任是好花須落去。自古,紅顏能得幾時新?」

  你會長大的。超風,咱們的內功練得再強,也鬥不過老天爺,老天爺要咱們老,練什麼功都沒用。』我說:『師父,你功夫這樣高,超風一輩子跟著你練,服侍你到一百歲,兩百歲……』師父搖頭說:『多謝你,你有這樣的心就好了。

  「今歲春來須愛惜,難得,須知花面不長紅。待得酒醒君不見。千片,不隨流水即隨風。」』

  我說:『師父,梅超風不隨流水不隨風,就只學彈指神通!』師父哈哈大笑,說道:『你真會哄師父,明兒起傳你彈指神通的入門功夫。』

  「過了幾天,我問曲師哥:『師父為什麼自稱黃老邪?這稱呼可夠難聽的,師父不過大得你十來歲吧,既不老,又不邪?』曲師哥笑笑說:『你說師父既不老,又不邪,那好極了,師父聽了一定很高興。』

  「他說師父是浙江世家,書香門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時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歷朝都做大官。師父的祖父在高宗紹興年間做禦史。這一年奸臣秦檜冤害大忠臣岳飛,師父的祖父一再上表為岳飛伸冤,皇帝和秦檜大怒,不但不准,還將他貶官。太師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聲疾呼,叫百官與眾百姓大夥兒起來保岳飛。秦檜便將太師祖殺了,家屬都充軍去雲南。師父是在雲南麗江出生的,他從小就讀了很多書,又練成了武功,從小就詛罵皇帝,說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殺了皇帝與當朝大臣為岳爺爺跟太師祖報仇。那時秦檜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師父的父親教他忠君事親的聖賢之道,師父聽了不服,不斷跟師祖爭論,家裏都說他不孝,後來師祖一怒之下,將他趕了出家。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應科舉,還去打毀了慶元府明倫堂,在皇宮裏以及宰相與兵部尚書的衙門外張貼大告示,在衢州南遷孔府門外張貼大告示,非聖毀賢,指斥朝廷的惡政,說該當圖謀北伐,恢復故土。朝廷派了幾百人馬晝夜捕捉,那時師父的武功已經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這樣,師父的名頭在江湖上非常響亮,因為他非聖毀祖,謗罵朝廷,肆無忌憚,說的是老百姓心裏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於是他在江湖上得了個『邪怪大俠』的名號。

  「曲師哥說:『幾年前,武林中為了爭奪《九陰真經》這部武功秘籍而鬧得滿是腥風血雨,殺傷人無數。全真教教主王重陽真人邀集武林中武功絕頂的幾位高手到華山去比試武功,當時稱為「華山論劍」,言明武功最高的人掌管《九陰真經》,從此誰也不得爭鬥搶奪,使得天下江湖上複歸太平。當時參與論劍的共有五人,稱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東邪」就是師父,人家又叫他「黃老邪」,其實五人之中,師父年紀最小;「中神通」是重陽真人。論劍結果,東邪、西毒等四人都服中神通居首。』

  「我問:『大師哥,《九陰真經》是什麼啊?師父本事這麼大,難道那個中神通還勝得過他?』曲師哥說:『聽人說,《九陰真經》之中,記載了天下各家各派最高明、最厲害的武功家數和練法。誰得到了這部書,照著其中的載錄照練,那就能天下無敵!好在重陽真人本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再得這部書,也仍不過是天下第一,他為人又公道仁善,決不恃強欺壓旁人,因此結果公佈出來,倒人人歡喜,並沒異言。小師妹,武學之道,真所謂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我們看來,師父自然是高不可攀,但勝得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的,也未必真的沒有。』

  「師父當日隨口吟幾句詞:『待得酒醒君不見,不隨流水即隨風』,可真說准了,師父酒醒時,我的人真不見了,隨著二師哥陳玄風走了。二師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兩歲,但很少跟我說話,只默不作聲地瞧著我,往往瞧得我臉也紅了,轉頭走開。桃花島上桃子結果時,他常捧了一把又紅又鮮的桃子,走進我屋子,放在桌上,一聲不響就走了。曲師哥比我大了十幾歲,陸師弟小我兩歲,武師弟、馮師弟年紀更小,在我心裏,他們都是小孩子。島上只二師哥比我稍大一點兒。他粗魯得很,有一次,他拉著我手,說:『賊小妹子,我們偷桃子去。』我生氣了,甩脫他手,說道:『你叫我什麼?』他說:『我們去偷桃子,是做賊,你自然是賊小妹子。』我說:『那麼你呢?』他說:『我是賊哥哥。』我大聲叫:『賊哥哥!』他說:『是啊!賊哥哥要偷賊妹子了。』我沒理他,心裏卻覺得甜甜的。這天晚上,他帶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他把桃子放在我房裏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掙不脫,突然間我全身軟了,他在我耳邊說:『賊小妹子,我要你永遠永遠跟著我,決不分開。』」

  一陣紅潮湧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歎了口長氣,歎息聲很溫柔,扣在郭靖頭上的手臂也放鬆了一些。梅超風輕聲道:「為什麼?為什麼師父要打斷曲師哥的腿?為什麼又趕了他出島?」

  這時大仇已在掌握之中,兩人默默地坐在洞口,四下寂靜無聲,她又沉入對往事的回憶:「曲師哥瞧著我的眼色,一向也是挺溫柔的,那時候我已十八歲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但他成過親,老婆死了,還有個小女兒,而且我已經跟賊哥哥好了,只好避開曲師哥的眼光。一天晚上,賊哥哥在我房裏,在我床上抱著我,窗外忽然有人喝道:『陳玄風!你這畜生,快給我出來!』是曲師哥的聲音。賊哥哥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從門裏沖了出去,只聽得門外風聲呼呼,是曲師哥跟他動上了手。我害怕得很,大聲求道:『大師哥,對不起,求你饒了我們!』曲師哥冷冷地道:『饒了你們?「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這是誰寫的字?我饒得你,只怕師父饒你們不得。』喀的一響,什麼人重重中了一掌。陳師哥大聲叫道:『啊喲!你真的想打死我?』曲師哥道:『那還有假的!梅師妹,你說要跟師父練一輩子功夫,永遠服侍他老人家,你欺騙師父。』陳師哥叫道:『師父不管,卻要你管!你不是多管閒事,你是吃醋,不要臉!』我從窗裏望出去,只見到兩個人影飛快地打鬥,我功夫不夠,瞧不清楚。

  「忽然喀的一聲大響,陳師哥身子飛了起來,摔在地下。曲師哥道:『我不是喝醋,是代師父出氣,今日打死你這無情無義的畜生!』我從窗子裏跳出去,伏在陳師哥身上,叫道:『大師哥饒命,大師哥饒命!』曲師哥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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