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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崖頂疑陣(2)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看時,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鬥雙屍的諸般情狀,全身不寒自栗,語音不斷發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還不知黑風雙煞之名和其中過節,長大後才由眾師父告知。

  那道人歎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麼鐵屍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麼說來,那鐵屍定是沖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定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嗎將骷髏頭擺在這裏?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叫咱們撞見了。」

  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著跟她硬拚。」

  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裏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給按住,便伏在地上,不敢做聲,從岩石後面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髮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動上了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毒手。

  梅超風陡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

  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之中用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這聲音繁音促節地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左手在腰裏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卻長得多了,眼見是三丈有餘。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頗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髮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低聲道:「好師哥,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著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丈餘,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甚奇,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捲,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揮鞭擊向岩石,登時石屑紛飛,足見落鞭的力道沉重之極。她東擊西打,四周堅岩上盡是一條條深深鞭痕。料想那長鞭多半是純鋼所鑄,外鍍白銅或白銀,否則不能如此沉猛。驀地裏她右手橫溜,執住鞭頭,三丈多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捲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梢甩去了石頭,忽向他頭上捲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梢裝著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

  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梢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撳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道士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給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幸喜那道人适才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沒察覺。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伸臂抬腿,做了幾個姿勢,又托腮沉思,這般鬧了許久,才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什麼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

  兩人下崖著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

  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裏張望時,只見帳裏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

  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裏給人殺死?」輕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身,見到側面,是王罕的兒子桑昆。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成功。」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劄木合。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吧。」劄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才沒跟他翻臉而已。」

  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麼會?」又聽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倘若給他先動了手,你們可就大大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劄木合,我大金再封劄木合為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華貴,琢磨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

  劄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奉命行事。」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面子的。」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

  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一番,真再好不過。」

  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這麼多。」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伙只是不允。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什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裏搗什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

  只聽桑昆道:「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著哈哈大笑。劄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殺他個乾乾淨淨。」

  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裏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裏卻仍抓著一人。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跨了進去。

  突然左右兩隻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給人抓住,跟著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落。郭靖側身倒地,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長劍卻已給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出聲長歎,鐵杖重重一頓,說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二師父和六師父,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塗了。

  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

  郭靖結結巴巴地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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